”他笑了,當是什麼嚴重事情,并且随即攤開一張紙,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筆,在紙上寫起來,“看,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
“我能學會嗎?”
“能!”
他把水筆塞到她手裡,把她的手和筆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臉貼着她的頭發,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她的名字。
她側過頭來,眼裡騰起一縷霧樣的東西,像小河早春彌漫的水汽,顫着聲說:“再幫我,寫下你的名字……”
她在兩個名字之間,畫着一顆拙劣的心的圖樣,然後端詳着,久久地端詳着,折疊好,從席下取出那枚銅錢,包在紙折裡,又壓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這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姑娘,有着怎樣的細膩的感情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靜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後撲跌進他的懷裡:“哥……”
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車輪濺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臉上,涼冰冰的。
車上坐着男女農民,女人們用頭巾包裹着臉頰,隻露出眼睛,男人們把耳扇緊緊拴在下巴底下,臉凍得紅紅的。
臘月中旬了,傳統的新春佳節就要來臨了,他們大約都是一早趕到鎮上去置辦年貨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
臨近村莊裡的大喇叭正在播出當日新聞,打破了黎明時天地間靜谧的氣氛。
湛藍的天空像一望無際的藍色錦緞,白色的原野似無限伸展的白綢。
驟然而降又驟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來幹旱的黃塵洗濯得幹幹淨淨,大地淨潔,高空深遠,空氣清新,這是生養他的北方故鄉的田園。
離開大路,斜插上一條積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來了。
河灘上的雪似乎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着雪衣,一條細流在雪地裡彎來繞去,嘩嘩響着。
河道兩岸修起高大的河堤,臨水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塊的護坡。
河堤上高大的楊樹和柳樹,枝條上繡着一層雪。
河上架着木闆橋,河對岸就是他的村莊,宋濤一步一步,終于從滑溜的木闆橋上走到對岸了。
那株大柳樹,有兩三合抱粗了,中間似乎已經空心,而枝條依然稠密,臨近水,柳樹的壽命是很長久的……
“你怎跑到這兒來!”從他村子裡下了河,順着彎彎曲曲的河岸走下來,在大柳樹下,看見了秀芬,她蹲在河邊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飄流着皂角的白色泡沫。
“回吧!”
“我一會兒就洗完咧。
”秀芬轉過頭來,輕輕噓口氣,妩媚地笑着,“馬上完。
”
“回去!”他抓住裝衣服的籠,“回去,陪我坐在屋裡,啥也甭幹!咱倆在一起……隻有三天了……”
“你坐在這兒。
”她指着身邊的一塊石頭,“你不能穿着髒衣服走呀!”
“歇一會兒。
”他說。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溫順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樹下。
四周是高過人頭的葦叢,呱呱鳥的叫聲響成一片,它們在葦叢裡追逐、嬉戲、熱戀,然後合夥銜草造窩,産卵,哺育幼鳥。
傍晚溫馨的河風吹過葦叢,她的散亂的鬓發拂到他的臉上,她閉着眼睛,靠在他的肩頭上。
“朝鮮很遠嗎?”
“很遠。
”
“你……不去……不成嗎?”
“我是青年團員。
”
“我總覺得……害怕。
”
“甭怕。
”
“我想你了怎辦?”
“……”
他回答不了了,看見她的臉上,淚珠咕噜咕噜滾落下來。
“甭哭。
”他說,自己喉頭也哽住了。
“我沒哭。
”她噘起嘴,“當面把眼淚流完,省得你走後再流。
”
“我走了,誰都放心得下。
爸和媽年齡還不大,有哥哥照看。
”他說,“隻有你……一個人……”
“甭挂念我。
”她看他難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給他寬心,“我小時候啥苦都吃過,現時好到天上了。
爸媽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親娘跟前一樣……”
多好的妻子啊!
“朝鮮在哪兒?”她問。
“在那邊。
”他指着東邊的天空。
河柳和白楊織成的濃密的林帶。
老鷹在五月湛藍的天空悠然展翅。
秦嶺的群峰隐沒在淡淡的灰霧裡。
“我們離得太遠了。
”他說。
“不遠。
”她說,“你永遠在我跟前。
”
她從内衣口袋裡掏出他們新婚第一夜裡,他捉着她的手,寫下倆人名字的那張紙,紙上有她畫的一顆心的圖像。
那枚被夫妻合吮過的銅錢,當地一聲掉在石頭上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裡。
”
遠處有腳步響,宋濤放開摟着秀芬肩膀的手。
葦叢中的荒草地上,閃過一個人挎着草籠的身影。
他看出來,那是父親,知趣地躲到葦叢中去了……
冬季裡,雪把一切都嚴嚴地遮蓋着,分不清葦園、稻田和麥地,呱呱鳥早已飛回南方過冬去了。
他靜靜地站在大柳樹下,哪一塊河石,是秀芬掄着棒槌給他搓洗衣服來呢?
冬日的太陽遲遲從東山群峰的巅頂露出臉來,雪野裡反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