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光環,雪在變幻着色彩,這是十分明麗壯觀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條在雪地裡任意踩踏出來的便道,直通南宋村。
他從朝鮮光榮回歸,到城裡一家工廠當宣傳科長了。
每個星期六,騎着自行車回來,和父母妻子歡聚一天,留下工資的大部,周日晚再去城裡工廠上班,一家人和美地過日子,左鄰右舍誰不誇他們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親是頂賢明的婆婆,媳婦是賢慧的媳婦,而他,是南宋村當時頂有出息、幹成大事的偉人!可誰能料到,不過兩年,在朝鮮僅僅隻是認識的一位女文工團員分配到了宣傳科,這兒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設熱潮的古老的城市,兩個從戰火中結識的戰友,從同志和上下級的關系,很快發展到……他和她結婚了。
重新結婚是歡樂的,而與秀芬離異是痛苦的,沒有文工團員給他的歡樂作安慰,他是無法忍受離異的痛苦的。
父親是一個傳統道德的忠誠衛士,母親是太喜歡秀芬了。
他在朝鮮的幾年裡,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卻和這個家庭結成了血肉交鑄的關系……父親和母親,居然下決心趕走了叛逆的兒子,甘願繼續和一個異姓的媳婦過他們的農家生活。
“滾!至死,你都甭進我的家門!”父親說。
“你享你的榮華富貴,俺過俺的莊稼漢日月,俺和孫孫餓死,不求拜你娃子!”母親“咣噹”一聲,把街門關上了。
他從緊關着的街門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樹後牆恻隐藏着看熱鬧的村人,是一種怎樣卑視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過了木闆橋,進了城……
他和後妻的家庭是幸福的。
她比秀芬長得聰穎,眉目傳情,面貌秀氣,皮膚細膩,說話和氣,知書識禮,對他體貼愛護……短短的狂熱時期一過,他卻總也感覺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東西,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種負疚的心情。
如果秀芬也像父母一樣刻毒的罵他,咒他,也許會把她最初給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沖刷掉。
可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勸,勸不下,她就任他去了,什麼也不說……
在城裡偶爾遇見南宋村的鄉黨,他托他們帶些錢和衣物給孩子,想不到,過後又被南宋村進城的鄉黨用包裹帶回來了,而且捎來母親或是父親的話:“黃面馍,稠米湯,能養大宋濤,也就能養大孫孫!”
他開始憎恨父親和母親。
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寡居着。
新社會,有這樣頑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
如果她能找到一個可心的丈夫,對他的心是一種安慰。
可是許多年過去了,她仍然在沒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裡過活着,這樣的日月,她怎麼過啊……
算着兒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齡,他早已升任人員和設備擴大了幾倍的中型工廠的副廠長了。
适逢工廠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收農村青年的名額。
他想到兒子,是盡父親最後也是最初的一次責任了,他寫了急信,要兒子來找他。
兒子沒有來,任何人也沒有來,卻收到一封信,說他在農村生活尚好,爺爺和奶奶年邁了,母親也接近晚年,農村生産隊裡,沒有一個男勞力是不行的,吃水都困難……
踏上場塄,一眼就看見他家的門樓、土圍牆。
門鎖着,顯然,一家人不在。
臨河這一排老莊基的東邊,過去是一片荒樹園子,他和夥伴們掏鳥蛋、打彈弓的樂園,現在是一排整齊的新住宅區,一律是磚包牆,寬敞的新式門窗,現出一片紅色的機制大瓦,莊前屋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樹木,标志着房屋落成的遲早,那兒擁着一堆人,他隐約得知,兒子已經蓋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那裡了。
年輕小夥和媳婦們,沒有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們。
直到門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婦人擠眨着眼睛:“這不是濤娃子嗎?”他也認出,這是二嬸,強迫他把合歡銅錢填到嘴裡去的二嬸呀,老得佝偻着腰,拄着拐杖,頭發全白了,像田野裡的雪。
她驚歎他也老了!
好多年長的老者圍住他,問長問短,全沒有記恨他的意思,他們當年不能容忍他的心情現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氣氣說話,羨慕他升了官,發了财,是城裡人了。
二嬸指使一位中年媳婦,叫秀芬出來迎接客人。
她知道他此刻的難處,怎麼貿然進去呢?二嬸真是好二嬸,老了仍然知人心。
那媳婦旋即出來,在二嬸耳根悄悄說着什麼。
他猜到了,前妻秀芬不來迎接他。
二嬸裝做無事一樣:“走!跟二嬸進。
”
他跟二嬸走着,身後傳來鄉黨們的竊竊議論:
“現時看,當時人家在城裡成家,倒是對!”
“吃穿不愁腸,兒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遠……”
“比咱笨莊稼人眼光寬哩!”
是這樣嗎?莊稼人現在這樣看世事了。
鄉黨們對他這樣評議了。
他卻想着,如果當初不離開秀芬,現在在故鄉的田園裡修一院房,退休之後,幫兒子種種自留地,責任田,前院裡養點花,後院養些雞,傍晚到小河裡釣魚,又何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