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睡在門外的平場上,常常聽見山坡溝壑裡狼和狐狸的叫聲。
想起來,他自覺得尚無對不起衆社員的地方。
集合起來的那七八頭牲畜,變成了現在的二十頭,賣掉的騾駒和牛犢,已經記不清了。
可惜!沒有抓到一頭……
挂在木格窗戶上的稻草簾子的縫隙裡,透出一縷縷微微的亮光。
山野裡傳來一聲聲沉重的吭哧聲,伴和着車輪的吱吱響,響到屋後的小路上來了。
誰這樣早就起來幹活呢?家夥!
一聽見别人幹活,恒老八躺不住了。
他拉亮電燈,溜下炕來,一邊結着腰裡的布帶,一邊走到門口。
他拉開門栓,一股初冬的寒風迎面撲來,打個寒顫,走出門來。
場地上攤開的草巴巴上結着一層霜。
地塄上的榆樹和椿樹,落光了葉子的枝桠上,也結着一層厚厚的白霜。
灰白的霧氣,彌漫在坡坡溝溝上空,望不見村莊裡高過屋脊的樹梢,從村莊通到塬坡上來的小路上,有人躬着腰,推着獨輪小車,前頭有婆娘或女兒肩頭挂着繩拽着。
那是楊雲山嘛!狗東西,楊莊第一号懶民,混工分專家,剛一包産到戶,天不明就推糞上坡了。
勤人倒不顯眼,懶民比一般莊稼人還積極了。
好!
八老漢鄙夷地瞅着,直到懶民和他的婆娘拐進一台梯田裡。
他想笑罵那小子幾句,想想又沒有開口。
懶民在任何人當隊長的時候,都能掙得全隊的頭份工分,而出力是最少的。
懶民最紅火的年月,是鄉村裡興起憑唱歌跳舞定工分那陣兒……好!一包産到戶,懶民再也找不到混工分的空隙了!看吧,那小子真幹起來,渾身都是勁哩!既然懶民都趕緊給責任田施冬肥,恒老八這樣的正經莊稼人還停得住麼?回,趕緊回去。
“冬上金,臘上銀,正月上糞是哄人”。
要是再下一場雪來,糞上就不好進地了。
恒老人返身走回屋裡,把被子卷起,挾在腋下,走過火炕和槽幫之間狹窄的過道,在盡了最後一夜看守飼養室的義務之後,就要作永久性的告别了。
回頭一望,地上灑滿草屑,以及昨日後晌抓阄分牲畜時衆人腳下帶來的泥土,扔掉的紙塊,叫人感覺太不舒服了。
老漢轉過身,把被子扔到炕上,撈起牆角的竹條長柄掃帚,把牲畜槽裡剩下的草巴巴掃刷幹淨,然後從西頭掃起,一直掃到門口。
他放下掃帚,又撈起鐵鍁,想把這一堆髒土鏟出去。
剛彎下腰,肩膀猛地受到重重地撞擊,鐵鍁掉在地上了——一匹紅馬,揚着頭,奔進門來,闖到圈裡去了。
恒老八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紅馬闖進圈裡,端直跑到往常拴它的三号槽位,把頭伸進槽道裡,左右搖擺,尋找草料,打着響鼻,又猛地揚起頭來,看着老八,大約是抱怨他為啥不給它添草拌料?
老漢鼻腔裡酸酸的,挪不開腳,呆呆地站着。
紅馬失望地從圈裡跑出來,蹄下拖着缰繩,站在老八跟前,用毛茸茸的頭低他的肩膀,用溫熱的嘴頭拱老八的手,四蹄在地上撒嬌似地踢踏。
八老漢瞧瞧紅馬寬闊的面頰,慢慢彎下腰,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繩,悄悄抹掉了已經湧出眼眶的淚水。
這匹紅馬出生時,死了老馬,是他用自家的山羊奶喂大的(隊裡決定每天給他五角錢羊奶的報酬)。
這匹母馬,已經給楊莊生産隊生過三頭騾駒了。
“哈呀,我料定它在這兒!”
八老漢一擡頭,紅馬的主人楊大海正從門口走進來,笑着說:
“整整踢騰了一夜。
嘿呀呀!鬧得我一夜不敢合眼。
好八叔哩,你想嘛,八百塊,我能睡得着嗎?”楊大海咧着大嘴,感慨地叙說,“天明時,我給它喂過一瓢料,安定下來,我才躺下。
娃娃上學一開街門,它一下掙斷缰繩,端直往這兒跑!”
“唔!”恒老八一聽,心裡又湧起一股酸酸的東西,支吾着。
紅馬大約還不習慣在大海家窄小的住室裡過日月吧,馬是很重感情的哩!
楊大海表示親近地撫摸一下紅馬披在脖頸上的鬃毛。
紅馬警惕地一擺頭,拒絕大海動手動腳。
大海哈哈一笑,說,“它親你哩!八叔。
”
“給馬喂好些,慢慢就習慣咧!”恒老八把缰繩交到大海手裡說,“回吧!”
“唉!要是我能抓到一頭牛就好咧!”大海接住缰繩惋惜地說,“‘八百塊’拴到圈裡,出門一步都擔心。
人說務馬如繡花。
把我的手腳捆住了,出不了門咧!女人家喂牛還湊合,高腳貨難服侍……”
話是實話,八老漢信大海的話。
大海是個木匠,常年在外村蓋房做活,多不在家,屋裡一個女人,要養一匹馬,也是夠嗆的。
萬一照顧不周到,損失不是三塊兩塊。
“要是你能抓到這紅馬,那就好哩。
你一年四季不出門,又是牲畜通。
一年務得一匹小駒兒,啥收入?”大海說,“卻偏偏又抓到我手裡。
”
假話!八老漢在心裡肯定。
昨天大海一抓到紅馬,連停一步也不停,拉回屋去了。
他即使真不想養,怕耽擱了他蓋房掙錢的門路,也不會把馬轉讓給别人的。
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