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褲帶裡挂上縣百貨公司倉庫鑰匙的那一刻起,我就夢想過或者說預感到我将成為這個緊貼着渭河的躁動着現代文明氣息而依然古樸的縣城裡的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個夢想或者說預感果真被證實了,我今天被正式任命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了。
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
在全縣整黨工作總結大會之後,縣委書記鄭重地宣讀了一批幹部的任免批複,批複是地委下達的。
大禮堂裡鴉雀無聲,縣委書記的關中口音緩慢中透出莊重。
幾百雙眼睛受着那緩慢莊重的聲音的操控,目光一齊朝我射來。
我不由低了頭,有點不自在,而心裡卻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受人重視被人羨慕的愉悅。
就在我低頭的那一刻,卻忽然想起接過那一串鑰匙的情景。
我是裝着一肚子窩囊氣從部隊複員回來的。
我在青海高原當了整整七年兵,後幾年的超期服役的每一天,都可能發生我被提拔為通訊幹事的事。
連隊把提拔我當幹部的報告早已呈報上去了,隻等着上級批示下來。
這樣的等待真是不好受。
我等待了整整四個三百六十五個白天和黑夜,卻等來了一張複員回鄉的通知書。
正當的理由是戰士不許在駐地内外談戀愛,不公開的原因是營裡一位年輕的參謀正在追她。
這是我的猜測,無法證實。
我回到家鄉了。
我無法忍受難以擺脫的寂寞和孤獨。
從早到晚是無窮無盡的勞動,土地剛剛分到農戶手中,人都像發瘋一樣往土地裡傾灑汗水。
最難挨的是僅隻有鹽而絕少油腥的寡味的飯食,常常使我痛恨自己在部隊時倒掉油膩太重的剩菜的行為。
我比小時候更渴望父親的回歸。
他在縣百貨公司土産雜貨門市部當營業員,周六推着自行車爬上十裡東塬塬坡回家來與一家老少團聚,車架上總是帶着兩棵白菜或一捆蔥,偶而也有一绺令人眼直的豬肉。
夜晚的寂寞更使人無法排遣,我從部隊帶回的小收音機裡播出的世界和中國各個角落裡發生的大事和小事,新聞和轶聞,更使我覺得我們村莊與世界的隔膜。
父親又回來了。
他從自行車後架上取下一捆蒜苗,從車頭上卸下那個拉鍊已經生鏽而仍然可以看出一個“獎”字的黑色塑料提兜,交給母親,接過母親倒下的一杯水,笑着說:“主任同意了。
”
我和母親都明白,主任是指縣百貨公司張主任以及“同意”兩字所包含的令人興奮的内容。
星期一,我就到縣百貨公司去了,穿着一身嶄新的綠色軍裝,自覺很精神。
張主任就把那一串叮啷作響的鑰匙交到我手裡。
我很快熟悉了業務,進庫和出庫的貨物搞得一清二楚,庫房裡收拾得井井有條。
我常常幫助營業員把領取的貨物從庫房搬到櫃台裡去,也幫助采購組從卡車上把成噸成噸的進貨搬進庫房去。
張主任很滿意,公司的幹部和營業員們也滿意,衆口一辭誇我不愧是從解放軍那所大熔爐裡訓練出來的好子弟兵,不愧是老黃牛老模範的兒子。
張主任在我三個月的試用期一過,就指派人給我簽訂下一份為期五年的合同工合同,破例為我高訂了一級工資。
我心裡卻有一種預感,我不會在這個門闆很大而窗戶極小的庫房裡幹滿五年的,甚至三年也不會,似乎有比這庫房更明亮更體面的去處在等待着我。
我不想像父親那樣一輩子隻會賣土産雜貨,更不想做一輩子老黃牛。
我的屬相是馬。
出乎張主任和縣百貨公司所有職工意料的事發生了。
我寫的一篇通訊稿在省報上見報了,表揚的是張主任親自送貨到山區水庫工地的事。
那些神氣的營業員小姐們全用一種奇異而不乏柔情的眼光瞅我。
張主任平生第一回上了報紙,反而做出不驕不躁的神情壓抑内心的興奮。
他私下對我父親說,沒看出你家小子裝了一肚子墨水!
在我發表過五六篇供銷社的通訊報導之後,張主任已經考慮要把我從庫房裡抽調出來,到公司裡做宣傳幹部。
他的想法還未實施,縣商業局局長一把把我從庫房裡提起來,安置在他的辦公室旁邊那個辦公房裡,讓我專門寫通訊報導,向報社反映全縣商業系統的模範事迹。
不過,時日稍一長,我就成為一職多能的幹部了,給縣委或省商業廳的工作總結彙報,還有孟局長的講話稿,都由我寫。
孟局長特别喜歡我給他起草的講話稿,我自然很受寵。
孟局長下基層檢查工作,總喜歡帶上我和他同行。
我很敬重孟局長。
他是陝北那個淨出俊漢子的綏德縣人。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
”他人挺好,文化不高,大約也是攬工漢或者是攔羊娃出身而後參加陝北遊擊隊的。
他有一種明顯的陝北人的憨實和狡黠既矛盾又和諧的氣質,這氣質往往給人一種豁達而又平易的極好印象。
大夥既尊敬他又喜歡接近他,甚至可以當面說他生吃元宵的故事。
那是解放後,孟局長進了西安,第一聲感歎是:這狗日西安這麼大!他看見好多人擠在一家小飯鋪門口買元宵。
他也買了一盒,走到街上,摸出一個來就塞到嘴裡,越嚼越腥,怎麼也咽不下去,還是吐了。
回到單位,見人就罵:西安人真是莫名其妙,那樣難吃的元宵還搶着買,白給我也不要!
孟局長還有一個不同尋常的用人的标準:漂亮,起碼也得五官端正。
這是我從同志們的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