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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字機嗒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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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她的肩上松了手,點燃了一支煙,坐在一塊石頭上。

    燃着火柴的時光,光亮照出了三塊被煙火熏成黑色的石頭,那是主人支鍋燒水或煮飯的地火竈了,真比半坡先民的竈台還要簡陋。

     她坐在我的旁邊,頭靠着我的肩,我可以嗅出她的頭發裡有醉人的香味兒。

    我抽着煙,瞅着星光閃閃的河水。

    要是我的父親不在縣百貨公司當職工,我就無法進入那個庫房,也更不會踏進商業局大院,占據一間明亮的辦公室,我的功夫老到的毛筆字和孟局長喜歡的文字材料就不會有被人賞識的機會了。

    我将要在這兒蜷卧窩棚,在三個石頭上支一口鐵鍋煮包谷糁子,在寒風刺骨的雪地裡掏掘砂石,掙一把錢,再去訂下一個媳婦,然後養活孩子…… 小鳳搖搖我:“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想起我看過的一篇小說……” 個鳳忙問:“什麼小說?好看嗎?” 我說:“一篇寫知青下鄉的小說。

    我很反感。

    我把它撕下來擦了屁股。

    ” 小鳳笑了:“呀,一篇小說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 我說,“狗屁小說,寫知青下鄉簡直跟下地獄一樣。

    那麼,像我這号祖祖輩輩都在鄉下的人咋辦?一輩子都在地獄生活?誰替我喊苦叫冤?所以說,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心安理得吃商品糧還要罵我們農民的城裡人。

    ” 小鳳嬌嗔地問:“啊呀,那你也痛恨我了?” 我才記起她是縣城居民,也是吃商品糧的城市戶籍。

    我笑笑說:“你……另當别論。

    ” 我努力拂去心頭的陰影,别讓它破壞了這難得的夜晚。

    我重新挽起她的手,在那些窩棚間悠悠地漫步,熱烈的親吻和擁抱,使我身上滲出一汗層,很不舒服。

    我一個猛子跳進河水裡,真是舒适極了。

    她也小心翼翼地走下水來。

    我抱住她。

    她的柔軟的手指搓着我的肩膀。

    我第一次大膽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

    她輕輕地“哎喲”一聲,就倒在我的懷裡,手指摳得我的肩膀都疼了。

    我抱起她,從水裡走出來,走過沙灘,走進窩棚…… 我和她躺在麥稭上,靜靜地躺着。

    她把她最珍貴的情感毫不猶豫地奉獻給了我,我把我最珍貴的情感毫不猶豫地奉獻給了她。

    我點着煙,躺着吸着,透過窩棚的縫隙,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在閃眨。

    我是亞當,她是夏娃。

    我是掏掘砂石的山民,我是半坡遺址裡複活了的先民,她是那抱着陶罐汲水的半坡姑娘。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在必須按限定時間起草一份文字材料的時候,就關死窗戶,不緻讓她的打字機的響聲傳進屋來,那聲響使我心神不靜。

    隻有當我劃上最後一個句号,就立即撂下筆,打開窗戶,讓那動人心弦的嗒嗒嗒的響聲傾洩進來。

     商業局的小院裡一切照常。

    人們照樣端了飯碗和菜碟從竈房出來,到打字室去和小鳳說笑,而我照樣端着飯萊走回我的房子。

    隻有在約定的夜晚,我和她準時鑽進河灘上的窩棚。

     孟局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給我倒水、遞煙,從神色上看,不像是談公事。

    我坐下之後,心裡有點忐忑,是我和小鳳的事漏風了嗎?沒料到他一開口,就使我陷入痛苦之中。

    老天爺,他受縣委組織部長之托,來給我做媒,介紹組織部韓部長的二女兒韓曉英。

    韓曉英我早認識了,她在縣百貨公司做出納員。

    孟局長說,我在縣百貨公司管庫房時,曉英就瞅中我了,看我勤快,工作負責任,人也老實,長得還魁梧雲雲。

    我卻從來沒有感覺到她對我有什麼意思,隻記得她穿戴很樸素,袖子上統着一雙褐色袖套,白淨的臉上有一副紫框白鏡片,那樣子很拘謹,又顯得比一般同齡女子老練成熟,很少跟誰開玩笑,更不像一般營業員那樣叽叽嘎嘎打鬧浪笑。

    我看見她從來也不敢貿然說話。

    我看見她立即就在腦子裡反射出一張嚴厲的組織部長的臉孔,其實那時我還沒見過組織部長的尊容,及至後來見了,才自覺好笑,韓部長竟是一尊笑面菩薩的和善胖臉。

     我看着孟局長誠心實意的神情,就說:“我怕我不相稱……我還是個合同工……” “這一點不用顧慮,韓部長不在乎,曉英也不在乎。

    要是嫌合同工,他就不會找我提媒。

    ”孟局長毫不介意地說着,又從坐椅上站起,走到我當面,知心地說,“你有了韓部長這個老嶽丈,還能當好久合同工呢?全縣招工招幹的名額指标都從韓部長手下過,你還愁轉不了正式幹部?”他又顯出陝北人的那種豪爽與狡黠混合着的神色。

     我陷入痛苦的深淵。

    韓曉英和于小鳳,整天在我腦子裡翻騰,眼鏡片和褐袖套,嗒嗒嗒的打字機聲和那迷人的半坡遺址式的窩棚。

    我的腦子幾乎要爆炸了。

    三天後,我的老黃牛父親來找我,說是孟局長上午到百貨公司檢查工作時跟他談了給我做媒的事。

    老黃牛父親受寵若驚,心裡擱不住這突然降臨的喜訊,就來跟我商量怎麼辦事。

    他大約看出我的猶豫,就恨聲訓斥我:“你娃子甭錯打主意!這門親事成了,你就能轉為正式幹部。

    你若錯打了主意,這縣城有你的立腳之地嗎?” 我不要聽他的赤裸裸的攀龍附鳳的話。

    其實這其中的利害得失,我早都想過千遍萬遍了。

    他的話隻是重複了我考慮中的那些最令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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