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與它迎頭碰撞心有戒備,不會消亡,不會麻木,也無法回避。
在被長久的孤獨沖擊和與之默默依存的過程之中,我看到面容呈現變化。
眼神,唇角,表情,舉止,線條和輪廓,一種持續的緩慢的最終鮮明确鑿的凸現:抑郁寡歡。
格格不入。
對峙。
退卻。
有3年時間我無法寫作。
無法在電腦裡打出完整的一行字。
遠離人群,也幾近被世間遺忘。
當我開始質疑寫作,其本質是一種自我懷疑。
也許,我覺得自己老了,喜歡舊的逝去中的事物,喜歡複古的端莊和單純,不接受新興改造、科技、俗世愉悅、衍變中的價值觀、時髦、流行口語……所有被熱衷被圍觀被跟随的一切。
也不信服于權威、偶像、團體、組織。
周遭種種,令人有錯覺,貌似精力充沛更新換代,内裡卻是被形式重重包裝的貧乏和空洞。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承認自己興趣狹隘。
在出租車上如果聽到電台播新聞,一定要求關閉。
我不關心前赴後繼與時俱進的一切。
略帶封閉的生活有其必要,從而過濾掉多餘的資訊、概念、觀點、見解,及一切以種種面目出現的俗世方式和規則。
物質再昌盛,科技再發達,不能讓人感覺到作為自我存在的真實質地。
人類雖試圖做出種種狂妄和幼稚的逃避,但地球上任一區域的人,不管他在摩登都市還是在天涯海角,在生命存活前提下,必須關注的問題,隻能是如何發現并面對自我結構的真實性。
大而無當虛假繁榮虛空破碎的一切,隻是表相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
也許可以用來填塞時間的縫隙,卻對心靈沒有引領。
個體因為缺少安全感,趨向由集體和潮流中隐匿和消亡自我,究其實質是一種意志和獨立性的虛弱。
雖然置身貌似喧雜沸騰的時代,我是職業作者,卻在一段時間裡完全失去方向。
不知道該怎麼寫,寫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而寫。
這三個問題足以讓一個鑽牛角尖的寫作者頹唐營生,無所作為。
這證明很初級的一個道理:人其實最終隻能被自我打敗。
4
我的自我迷失于對這個時代的惘然和不相宜。
那段時間,無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惟剩下閱讀和走路。
埋頭于一堆古書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
風俗,人情,工藝,建築,戲曲,詩詞,曆史,醫藥,傳奇,食物,紡織品,街道結構……豎排繁體的舊書藏匿被掃蕩的時間,如同一次殊遇,進入深邃嚴格具備想象力的文字之中。
進入它所建設和構築的世界。
此中具備優雅而笃定的當下感,妙不可言。
這樂趣持續如此長久,仿佛可以與人世隔離。
如同一艘渡船,從此地到彼岸,獲得一處空間。
來自午夜床邊一冊發黃書籍,來自所有古老的舊的事物。
我懷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裡生活過很久,輪回多次。
它們的訊息餘留在意識裡,是深埋的沒有知覺的礦藏。
寄生的肉體則如大海中漂遠的空瓶,不知歸處,一無所用。
在所置身的時代,我像一個來到異國他鄉的人,沒有根基,沒有找到故鄉,卻渴望真實的美的存在。
哪怕它是破損的,受傷的。
比如,一座被廢棄的城。
在故紙堆中打發時日。
然後在行囊裡塞進一份地圖。
歧照。
地圖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區果核狀地形的城市。
一千年前,地球上最為繁華隆重的一座城。
生活其中的人民,擁有清雅簡潔的高标準審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藝技術,靈活而公正的商業體系,以及對所創造出來的富裕生活極度縱情奢靡的享受心得。
即使來自西半球遙遠他方的旅行家,抵達此地,也驚歎于它所帶來的目不暇接和内心震撼。
這座東方城市,洋溢塵世煙火安穩富麗的氣氛,是人的樂園,美的迷宮。
同時,它如同一枚在腐爛之前熟透飽滿的果實,散發出竭盡全力山窮水盡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時間剝落中搖搖欲墜,朝不保夕。
古都,最終将以死亡的形式存在。
斷絕改造的通道,停滞不動,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存在。
歧照與其他小心翼翼呵護維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個被摧毀的不複存在的城市,隻留下一個地點。
它被戰争洗禮,被河流泛濫大水反複淹沒。
河水退卻之後,淤泥把整個城市封存。
新的建築,在舊的屍體上重新營生。
像一個容器,換了無數種的酒,液體漏失幹涸,連氣味也已嗅聞不到,堅不可摧的容器卻依舊存在。
一座被放棄的城。
一座空城。
它承載過的生活被推向歲月深處,推入恒久虛空。
一座城市,一個時代,一群人,因緣聚會,在一個時空點上注定被破壞。
這是他們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
草必枯幹,花必凋謝。
5
抵達歧照。
計劃很久的事情。
沒有比在一個落魄古都中寫作更為适宜。
寫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沒,具備相同的屬性:擁有被時間反複埋葬真相不明的過去。
現在行進中的掙紮、困惑和停滞。
未來則呈現無所歸宿的白浪茫茫。
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備這樣的慘烈美感。
五六百年前的建築堅固壯美,時間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
這是一種氣定神閑。
歧照與之相反,不斷處于摧毀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節奏中。
也許生活其中的人具備遊牧民族的特質,隻願意把命運攜帶在遊弋肉身上。
從不安甯,也不對超越世間的秩序順服。
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