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威尼斯是一座頹廢而美的城,對它心生向往。
城市每一年都在傾斜、堕落、向海洋移動,最終會被海水覆蓋。
後來,我覺得,真正的頹廢和美,不是被消滅之前苟延殘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後,無數次重建和改造之後,面目全非卻輪廓完整的一具殘骸。
這是一種被損傷的美。
無可置疑。
那是歧照。
6
我置身于這個被損傷的容器之中,在一個累積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質,儲存他們的氣味、欲望、回聲和記憶的旅館房間裡,開始寫作新書。
窗前擺放一張油漆斑駁的寫字桌,堆積書籍、茶杯、煙灰缸、香煙、酒瓶、本子、各式手寫筆、粘貼紙、水果和巧克力。
我不吃其他零食,對食物沒有多餘欲望。
作息規律,清晨6點起床,在隔壁小攤喝豆漿。
早餐是一碗熱粥。
回到房間,開始寫作。
中午叫餐進房間。
午後小睡20分鐘。
再次工作到下午6點。
期間喝很多綠茶,抽很多煙。
出門吃晚飯。
圍繞舊城區長時間步行。
有時去裝修豔俗的酒吧,喝一小杯當地産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唱卡拉OK大聲嘶吼。
深夜回到旅館,在鏽迹斑斑的小浴室裡洗熱水澡。
衛生間熱水充沛滾燙,長時間用噴頭沖洗頭發、背脊、肩頭、腹部、腿和腳。
孤單的身體缺乏碰觸和愛撫,如同長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内裡沉寂停滞。
我想大概可稱之是一種腐朽。
在生活和工作中,我會混淆自己的性别。
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男性和女性的綜合體。
有時則覺得失去性别。
最終把清潔之後的軀體投入床墊生硬的單人床上,在以上種種重複行為的循環之後,又度過一日。
焦慮和失眠,有時會讓我每天抽掉兩包煙。
咽炎,扁桃體炎,鼻炎,支氣管炎頻繁發作,但這無法使我說服自己戒煙。
人若開始惜命,就是堕落,這是一個男人對我說過的話。
當時我去采訪他,他分給我一根香煙,說,你不戒煙嗎。
我說,不。
他說,好,你将始終年輕。
他是一個過氣的電影明星,會寫詩歌,組過樂隊,有嚴重抑郁症。
半年後,他選擇墜樓身亡。
身體由28層以自由落體姿态降落于一輛吉普車車頂。
當場斃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将停留多久。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
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盡頭。
這座城給予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它的氣息和節奏,帶來的起伏和脈動,與我内心淪陷保持一緻。
也許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挖掘、清理、棄置。
我知道自己失敗之處。
7
有時閱讀到深夜。
讀《太平禦覽》《搜神記》《聊齋志異》《古詩源》《禮記》……找尋偏僻名詞,沉溺于詭異想象。
這些文字被閱讀之後,有何用處,又将去往哪裡。
我即便内心困惑但其實也并不關心。
因為内心知曉,它們和我所置身的現實已毫無關聯。
長時間關閉手機。
睡覺前打開一次。
除了專欄催稿、出版社編輯詢問、公寓物業通知領取挂号信,沒有人試圖聯系或問候我。
我的私人生活領域是一片荒地。
沒有朋友,沒有活動,沒有互換,沒有交際。
在不是必需的時候,我不找人,也沒有人找我。
在内心,我習慣對人産生的,更多是一種觀察本能而非實在的興趣。
人若被世間遺忘,一定同時也在選擇遺忘世間。
成為一個無話可說的人,并使之顯得合理。
漸漸覺得語言無用,惟有行動值得關照。
隻管專注單純去做,不問其他。
寫作時鍵盤在手指下彈動,心中句子源源不斷流出。
仿佛肉身是某種電源和能量的接受轉換放射器。
我不覺得寫作是一個純粹的大腦活動,以理性、技巧和勤奮就得以生長。
事實上它是并且隻能是生命秩序給予的指令。
我用3年時間設置疑問,最終明白寫作是一種任務。
它需要我。
我則經由它的道路在世間找到一席之地。
它成為生命的一個儀式和象征。
我想,如果沒有寫作,我在這個世間其實并沒有栖身之地。
除去寫作,我的生活空無一物。
8
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來自陌生女子。
她住在澳洲布裡斯班附近朗霞小鎮。
丈夫是當地人,兩個混血孩子的母親。
她自稱是我的讀者。
我在廚房餐桌上寫這封電郵,竈上炖煮為晚餐準備的食物。
孩子玩累休憩。
暫時得以離開瑣碎家務,留出小段時間寫郵件給你。
窗外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藍天,遠處山脈露出峰頂,河流貫穿田野。
古老橡樹如同綠傘撐開在原野邊際。
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歲,去國外讀書,在機場書店邂逅你的作品。
當時你出版第一本書,6個單純而荒誕的故事,書名是《六段》。
這本小書,13年之後也許你再不願提起。
隻是不遮掩,不虛飾,坦呈心扉,如同一場愛戀。
我在12個小時的航程中,于閱讀燈下讀完。
我愛上你,但明白你根本無須得知。
即使有無關的人愛你,你也會寂寞至死。
13年後,我寫信給你。
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可投遞書信的人。
手指落在鍵盤上,細微聲音,不知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交彙的聲響,在童年住過的島上極為日常。
那裡雨水頻繁,日日夜夜,從窗口望出去,是一面無限空曠的海水及其遠處。
成人之後,我隻願意住在人群混雜聲響豐富的地方,髒以及公衆使我覺得安全。
我是母親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