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感覺自己逐漸老去,如果試圖分辨與以往最為本質的區别,無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發生變化。
仿佛突然之間眼睛被擦亮。
有人這樣比喻年齡跨越過30歲的心得。
以此看見幻象以及妄想的無處不在,看見事物在一種慢慢毀壞過程之中。
毀壞到一定程度,虛空破碎,單純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現。
這是一次漫長的周而複始的循回,其長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計算。
這是屬于時間的奧秘。
眼睛被擦亮,人認清自我局限。
一種無力感枝節盤錯紮下根基。
此刻你是摩天大樓之間搭上鋼索的穿行者,手裡平衡杆是單純意志。
世界的組成原是孩童積木造型,岌岌可危,分崩離析。
身下黑暗高聳,耳邊風聲呼嘯。
雲端抑或傳來一聲鳥啼,全是神秘不可測數機關,你以為可以掌控局面,肢體和神經足夠強壯。
握緊惟一工具,遵循内心指示,做出判斷,邁出腳步。
鋼索在足下振顫不已。
如同命運沉默的警示。
你自認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卻有可能發現最終陷入一場戲谑。
周慶長很早時,就意識到這樣一種個人處境與命運秩序互相接應的荒誕感。
這使她選擇和行進事物的意識歸于嚴肅,并最終在人群中成為一個面目神情總有倔強之意的女子。
她認定道路持有方向。
或者,如同她的女性朋友Fiona所言,周慶長不合時宜。
但也許偏狹卻異常堅定,她的确擁有自己認定的根本。
并且不交換,不放棄,不懷疑,不推翻。
媒體圈子同行,每周一次AA制飯局。
固定在周五晚,廣式茶餐廳。
如果沒有工作任務,大家按時相聚,聯絡感情互通有無。
制作内容要随着外界風吹草動,做出迅速反應,這是通行法則。
口頭相傳有時最直接有效。
慶長和Fiona都是其中成員。
慶長所在二線小城雲和,離Fiona家鄉,雲和管轄下的縣城花牆,不過80多公裡,可算是同鄉。
她們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遊蕩數年,早已抹去痕迹,看不清來路。
區别是Fiona是作為全省第一名的優等生,考上複旦中文系,畢業之後不想再回去。
而慶長,本地一所破落學校畢業之後,轉換過數種職業,憑藉特殊途徑,婚姻,來到上海謀生。
走的是不同道路。
Fiona在一份銷量龐大的時尚周報工作。
采訪對象多為成功人士:電影明星,藝術家,商界精英,知識界權威,政府官員……出入名流圈子、各種私人會所俱樂部、奢侈品專賣店、高級酒店、畫廊、派對和盛會。
兜轉一圈之後,脫胎換骨。
截然不再是在縣城度過人生最初17年的憨實少女,成為大都會摩登女郎。
性格生辣活躍,學曆和業績可圈可點。
惟一不足,隻是身份證上奇突的縣城地址。
這個地址,與現實生活已不發生關聯,卻是她最為确定的曆史核心。
越意識分明,越具有劇烈抗衡的勇氣。
Fiona的自我改造,方向堅定,不遺餘力。
最具戰績的證明,拿出攻克英語級别的堅韌精神,學會一口地道上海話。
顯然這比前者具備更大難度,方言有大量口語、俗語、特殊發音要求。
但如同她的熟練英文一樣,她的上海話也已基本上聽不出破綻。
背後下過多少苦功她不會發言,但圈子裡相交不深的當地人,全當她同類。
這對她很重要。
她認為重要的事情,慶長都覺得次要。
慶長覺得一個人背負其上的承當和經曆是重要的。
那正是生命光源滋生的來處。
她注重這光源映射在身上的參照,這樣才能對照呈現輪廓清晰的自我。
她對清池說起少年時一段回憶。
14歲,她是叛逆少女,與寄養家庭不和不願回家,經常逃課。
對學校課業失去興趣,百無聊賴。
有時會用不吃午飯省出來的零錢,坐火車或客車去附近村鎮短途旅行。
這是她做過多次的事情。
随意來到一個村莊一段山路,在湖邊、田野、山谷閑坐半日,再坐車回去。
一個夏日午後,她在不知名小鎮提前下火車,迷了路。
一直在山道上行走,兜兜轉轉,走進一條山嶺的火車隧道。
這是必須穿越的道路,否則隻能走回頭路。
一條記憶中無限漫長的隧道。
空曠,幽深,冷清,黑暗。
漸漸,漸漸,能夠看見依稀洞口映出湛亮雲天山影,一排盛開的粉白夾竹桃樹叢,花團錦簇。
她獨自長時間穿越,聽到通道裡的回聲,鈍重而顫動的足音和呼吸。
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着那片光亮,如此才不讓内心畏懼和彷徨把時間擊垮。
突然,背後一列火車呼嘯穿進隧道。
刺眼燈光逼射雙眼如同盲目,空氣摩擦發出嚣叫。
海潮般大風撲卷而來。
她把背部四肢緊貼在石壁上,身體發軟,用盡全力支撐自己。
側過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火車經過。
大風仿佛從胸腔和軀體裡穿透而過,要讓身心碎裂。
她對他說。
我意識到身體中每一處結構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
在火車穿行遠去之後,她用力奔跑,跑向盡頭嶄新天地,感受心髒的躍動疼痛。
如同一種寓意暗示,她将成為一個始終在尋找光源并為之行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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