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詢問她,你可喜歡琴藥。
她說,喜歡。
貞諒又問,我可否戀愛。
她說,可以。
她接受這兩個人趨向融合,隐隐期待能夠與他們一起上路。
難以分辨是她的遺世獨立使他心生向往,還是他的架鹜不馴煥發脫俗意味。
在廚房裡做一頓飯,在花園裡種植養育,清掃灌溉,默默相對,有時通宵飲酒傾談。
人生若有了伴侶,便可以與現實的洪流分道揚鑲。
情愛來臨,被賜予的殊遇。
琴藥與她們均是遊離于世外的旅人相逢于漫無目的軌道交叉處。
二樓東南邊是貞諒卧室。
牆面被粉刷成灰色和米色混合的生絲色,空蕩蕩房間裡,隻放有三樣東西。
一張舊架子床,海棠花滿月門,鋪着白色燭芯紗慢帳。
一隻搪瓷飾面鑄鐵浴缸,獅爪形腿,漆成黑色。
牆面上有一面鏡子。
旁邊連通工作間,陶瓷地磚,放置古老織機、密密麻麻絲線團、淩亂的布匹布料、大量圖紙畫冊。
貞諒有時會重複輕聲播放音樂,傳統的三味線彈唱,一個男子蒼老的聲音,唱腔婉轉悠長,音調裡有一種優美至極的枯澀之感。
時斷時續,在空氣中漸漸走遠。
她看見他們在卧室做愛。
糾纏一起的肉身在床沿邊蠕動,印染有褪色菊花童子花紋的藍花被面踢落在地上。
男子赤裸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現出堅實而勻稱的線條,在白麻窗簾過濾後的柔和光線裡,形同完美。
仿佛可以與時間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飽滿的輪廓得以凝固。
強烈的磁性和膠着摧毀愛與欲的邊界,留下臣服。
貞諒為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着迷。
觸覺他的身體,每一部分的組成和結構,以敏感、細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他以前接觸過的身體,未曾持有這般豐富充沛的自我意識,難免匆促令人厭倦。
她的肉體卻隐藏種種本能的魔力,幻化出無窮盡質地,推動他前行,誘引更多需索。
像花瓣繁複的花朵,一層一層打開。
一裸搖搖欲墜的花樹。
半晌停頓,他點上香煙,與她分享一支。
地面搖晃陽光影照中的樹影簇簇,光斑閃爍不定。
窗外樹梢頂處間歇傳出流轉清脆的布谷鳥叫聲,若有若無。
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單上,滿頭黑發如流水蔓延。
如此持續反複做愛,如一段沒有盡頭的路程,走走停停,漸行漸遠。
她說,很久之後,我覺得這過程更接近兩人以肉身作為祭奠的儀式,傾訴愛悅戀慕,從容不迫遞進。
所有物質世界與現世規則被置于邊緣,他們循人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試探作出贊美。
那年春天,他開車帶她們上清遠山賞花。
每逢季節轉換,上山遊玩。
春天看山櫻,夏天聽蟬鳴,秋天看紅葉,冬天飽溫泉。
住在臨遠的人,慢慢成為有情有意的閑人。
桃花和櫻花盛開時,大堆旅人來到臨遠,擁擠在湖邊看桃紅柳綠,這是每年春天臨遠必有的節日。
琴藥另辟蹊徑,帶她們去别處看花。
山路曲折遷回仲向遠處。
她在車後座困倦而眠。
斷續醒來,每一次睜開眼睛,看見前面一對男女,駕駛座上開車的男子,手持方向盤,另一隻手牽住女子的手。
他們不時俯身短暫親吻,空氣閃閃發亮。
山谷背面。
漸漸看不見遊人如蟻的風景區和城市樓房,隻餘蜿蜒起伏的暗綠山巒。
公路山坡上彙聚大片花樹,人迹卻寥寥。
小山櫻和海棠正在盛期。
粉白花朵密密綻放,彌漫谷地。
他們走向花叢。
他轉身尋找少女,把她橫抱起來,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絢爛雲霞,她發出的驚喜尖叫,使樹上栖息的紅色鳥雀振翅而去。
在花樹下鋪開大塊布毯,是貞諒用織出的碎布拼接縫制的,顔色淡雅古舊。
提前預備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
她躺倒在地,仰面看臉上簇簇花團,滿眼晃動眩目陽光和花枝。
風過時落英缤紛,絲絲光線,縷縷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陣輕風,每一片花瓣,沉醇酣暢。
空氣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讓人懶洋洋昏昏欲睡。
那也許是當我們在起,最好的時候。
她說,他們相愛,我在成長。
我渴望與他們相愛。
一簇簇正當盛放的花樹在此刻相會。
世界在碎裂,我們在漂浮。
時間貌似凝固靜止,其實一刻也不停留。
不為歡愉停留,也不為損傷停留。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為某種傷感和不安而覺得困倦,于是人睡。
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
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進人的旅程。
安甯,冗長,完整。
隻能回歸倒退,而無法期待未來。
醒來時天邊日落。
暮色深濃,空氣清冷。
酒喝盡,食物吃完,人空虛無着。
夜色凝重轉冷,白霜般月色傾灑下來,天邊星群逐一浮現。
一場春日宴席接近尾聲。
布毯疊滿層層花瓣。
有無知覺的死,才有這般肆行盡興的生。
不對死持有對抗性的态度,生,才能具備灑脫而熱烈的情意。
貞諒坐在海棠花樹下,面容青澀輕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閃爍。
始終如男人般沉默和專注工作的成年女子,整個人披上一層濕潤光澤。
如同在浪潮中躍身而起,超越現實。
原來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來做血肉支撐。
否則那隻是一副堅硬空洞的骨架。
她詢問,貞諒,你可快樂。
貞諒微笑不語。
她又問,你覺得琴藥會否愛一個人長久并且有始終。
她又問,你覺得琴藥會否愛一個人長久并且有始終。
貞諒說,那你覺得我會嗎。
她說,我不知道。
你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