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随時離開。
也可以随時留下。
女子說,人與人在一起,有兩相厮守的現在就已足夠。
時間有限,獲取當下哪怕隻有一刻歡愉,都是财富。
此刻擁有伴侶,并肩面對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遙長途,通往無底深淵,也暫且放下。
沒有過去。
沒有未來。
所有創痛和離别把它推遠,推遠,推到下一刻邊緣。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長苦夜短,何不秉燭遊。
說得也不過就是這些。
那一刻,琴藥卧倒在她身邊,身上蓋着毛毯。
貞諒用手輕輕撫摸男子的耳鬓和額角,臉頰浮出紅暈,喝得微醉。
一頭濃密黑發長長傾瀉下來。
她記得貞諒臉上這種熟悉的表情,臉上淡淡含笑,眼神裡卻有無盡深沉的哀恻。
她說,不知為何,我後來很少想起那一天。
但屬于它的記憶,有時會突然刺人夢魔,讓人渾身一凜,不知道人生已經行至何處。
我記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樹,融入夜色發出光芒。
滿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劇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
晚出覓食的夜鹭,在遠處糊邊發出刮刮深沉叫聲。
一輪皓月,無限清輝。
人與花,花與月,月與地,地與空,兩兩相望,意興闌珊。
隻覺得所有語言俱化為烏有。
天地渾然一體,萬物昌盛寡言。
戀愛中的女子,笑中帶淚,容忍和觀望生命無法自控而又甘心情願的淪陷。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終結。
但依然希望這一刻,這注定破碎成空的豐美和悲袁,永無停頓。
琴藥沒有世俗所得。
賭博,跟女人調情,吃喝玩樂,随意搬家,沒有固定工作。
有時落魄,有時豪邁。
不定時,他看望她們,帶着釣到的碩大妒魚或采掘的新鮮野菜,做晚飯,整理花園,聊天喝酒。
随心所欲,對感情不粘纏,也無歸宿。
從不留下來過夜,哪怕淩晨兩點,一定驅車離開。
如同一種形式和象征,不願意放棄野性的疆域,無意在他人天地留下憑據。
貞諒從不試圖去控制左右男子的心意,來則來,去則去,不透露情緒化的需索,不下判斷,不做束縛,聽之任之。
他在,這房子裡有無盡活力。
他走,她固守自己位置,專心織布,維系照料日常生活。
看起來隻是淡然無心。
她無法得知一個成年女子的内心。
隻看見她平靜自控的形式,在花園裡勞作,料理生活。
有時獨自在卧室裡睡覺,長久不出來。
一個在任何時地保持鎮定自若的人,不免讓人心生惶恐。
她走進房間,又看見貞諒已起身織布,身姿專注坐在窗口邊古老織機前,滿窗綠樹花枝映襯無止盡般勞作。
似乎可以把所有未知未解,化解于梭子在空氣中有力而間頓的穿行。
根根白色絲線纖細強韌,千頭萬緒全部歸于井井有條的經緯交織。
她的背影走向衰老之中,卻又形同少女。
這真是詭異。
她聽見貞諒若有所思,在廚房裡發問,說,琴藥,我們可有道路。
男子語調冷靜,說,你希望要什麼,貞諒。
我不是合适固定伴侶。
賭博為生,不務正業。
沒有什麼錢,也不熱衷賺錢。
我不願意生兒育女,兩個人為一個家庭營營役役,無盡負擔。
你知道我愛你,也許你覺得我給得不夠,但這已是我極限。
我把所能給的掏了盡光。
唯獨不想給你損傷。
這将使我後悔。
貞諒輕輕發笑,說,其實我要的也不是這個,為何你開始推搪。
那你要忠實,完整,還是海誓山盟。
如果你選擇一種淩空孤絕的生活,就要接受這種生活的屬性。
即使它的底處空洞無着讓人惶然,你也要承當。
你我無法從生活本身,從感情,從别人身上得到憑靠,人與人之間本沒有憑靠。
我隻願盡力讓你快樂,我也已做到。
這番對話之後,他們隔絕一個月。
揭示太過赤裸直接,勢必傷人。
即使他們是灑脫的性情中人,也為這坦誠覺得需要暫時回避。
感性需索更多的交融和消滅,理性卻時時跳出來進行檢視和過濾。
成人戀情崎岖幽微,需要力氣。
生活中若缺少幻術、欺瞞、假相、隐藏,隻能拿出更為黑暗和強大的勇氣,赤足踩上剃刀邊緣行走。
這一對男女恰好秉性相同,他們都隻要真實。
她問貞諒,你想要跟琴藥厮守嗎。
貞諒答非所問,說,我是一個逃遁者,别人向前,我在後退。
背後不過是廢墟。
我帶着你走來走去,已不知道還可以再去哪裡。
去過那麼多地方,你可能數算清楚抵達過的旅館,栖息過的睡床,邂逅過的路人,流連過的風景。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無法在意任何長久或結果。
隻要此刻真實存在,心中有誠意,即使是注定無常的快樂也要信任。
信得,你在生長,我卻覺得勞累困頓。
那也許因為我在變老。
她内心刺痛。
說,你不會老去,貞諒。
你一直在往前走。
女子陷人思緒裡,惘然不顧,輕聲說,你是孩子,因此覺得時間充滿可能性與變化,前景總是有餘裕。
但終有一天,你發現它其實是黑暗牢籠,周圍漂浮無數肥皂泡沫,五顔六色,光怪陸離,沒有什麼存在是堅固不變。
我們沒有自由,也沒有依傍,不過是擊打泡沫。
如同我以勞作麻醉自己,孑然一身。
但這一切終究何時才到盡頭。
她說,以前琴藥沒有出現,我們也在存活。
是,每一個人都要做好獨自生活的準備,因為我們獲得愛的機會稀少和困難。
有多少人,一輩子無法得到機會感受身心交融的喜悅。
我得到了他,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