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一直在為慶長敞開新的門。
關上一扇,打開一扇。
27歲,她的心是14歲時穿越深山隧道的少女,目視前方,沒有疑慮停滞。
壓抑克制,默默用力,迎向盡頭山影花樹。
即使那隻是一場幻覺。
她可以僞裝很勇敢,以此真的變得很勇敢。
僞裝不需要愛,以此沒有愛也一直存活。
回到上海。
逗留在辦公室,整理出稿子及圖片,做完專題編輯。
日夜不分,追趕在路上耽擱太久的進度。
自相機裡傳出的觀音閣橋照片,仿佛是另一個時空的存在。
她選了一張打印出來訂在寫字桌邊的牆面,在擡頭間歇,凝望這座存在有期限但美感将與時間一起輪回的古老橋梁。
她相信它不會死亡,雖然它很快将消失。
它使她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和呼應。
它使她覺得不那麼孤立無援。
有時忘我工作,路途颠簸勞頓,以實踐和推進,對抗心灰意冷。
在空落下來的每一個瞬間,她漸漸看清後退的心。
站在世間邊緣,與它相望,分離出軀體和意願。
因此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與人世的中心隔膜重重。
如同參加固定圈子聚會,她需要口頭相傳的直接材料,對這些人卻沒有任何興趣。
在飯局上被熱烈讨論帶動氣氛的内容,不過是圈裡圈外是非八卦。
如果她不再工作,她就不會再需要任何資訊。
她不再需要這一切。
她會迅速遺忘在這個餐桌邊曾經出現過的人,包括一直孜孜不倦靠近她的同鄉Fionao
如同在餐廳裡,看到被圍觀的電視機輪換播報出各種内容,哪裡有比賽,哪裡有演唱會,新公映的電影,新出的唱片,哪國領導人來訪,政府又制定了什麼新策略,誰要上台誰要下台……世界每一天會發生多少事情。
形式和物質演變,無法帶來心靈所需求的平靜優美。
她是一個局外人。
精神中的故鄉該在何處,但肯定不在這裡。
對這個時代的疏離感,已不僅針對社會及人群,對于自身生命,都近同一種隔離而行。
她旁觀和省視生活,不願在沉淪中失去警醒。
如同每一次,在人群擁擠的交通工具裡驚醒。
也許是一架高空中轟鳴燈光幽暗周圍軒聲起落的飛機裡。
也許是一列奔馳在空曠平原的火車上,正穿越淩晨霧氣茫茫。
也許是一輛穿梭于遷回曲折高山深處的當地小巴,車廂裡載有牲畜和家禽,窗外是崇山峻嶺。
在瞬間她忘記旅程的目的所在。
是現實如夢,還是夢才是真相。
此刻産生的世事颠倒的感覺,如此強烈,讓她懷疑靈魂與這困頓于煙火塵勞中的卑微肉體其實并沒有關聯。
在人群中她是一個饑餓的人。
一個不合時宜沒有找到一席之地的人。
她看到心裡一頭壯碩而華美的獸,雙眼炯炯,晝伏夜出,四處漂泊,在曠野和森林中徘徊。
她知道它沒有飽足。
她能夠聽見它振動皮毛抖擻精神的聲響。
它努力存活于她退卻之心日益強烈的血肉之中。
與定山照例每周固定而稀少地見面。
沒有交錯,也無幹擾影響。
他工作,看電視,打電腦遊戲,安然自處,不曾感覺到慶長更為深沉的抑郁和封閉,也不覺得她情緒異常。
他對她的故事沒有探測之心,對她的過往忽略不計。
近同一種刻意,對她的世界保持距離和生疏。
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專注于工作和旅途的安靜女子。
他不需要内心藏有一頭獸的周慶長。
他甯可視而不見。
男女之間有無親密和粘連的感應,出自天性,在一起初就能辨認清楚,也不會在日久天長中有所增進或改變。
感情是截然清爽的結構,不餘留可供改造的空間。
它隻能逐漸添加規則和習慣,逐漸加固沉重的屬性。
慶長知道,如果結婚,定山與她的生活,從此刻就可看到未來。
遵循持續不變的順序,重複單一脈動的節奏,延續波瀾不興的内容。
直到老。
直到死。
她清楚自己如果持有意志,就應該離開定山,而不是試圖與他結盟,共同抵抗生活。
缺乏内心聯結的關系,即使安甯平穩,也不過是用來遮擋雙目的一塊絲絨布。
因為一種始終持有的悲觀的自知之明,她比任何一個時刻,更為對自我失望。
并因這種失望,繼續深深潛入如同洞穴般的消沉之中。
發稿後,辭掉工作,沒有留下回轉餘地。
同時離開早已厭倦的圈子聚會。
開始與藝術類雜志聯系,翻譯國外關于藝術的訪談和理論。
有時繼續給Fiona提供一些幫助。
除了工作,她不見任何人,哪都不去。
長時間在家裡,睡覺,看碟,清掃,騎自行車去集市買蔬菜,學習簡單烹饪,保持大量閱讀。
在書店和圖書館裡搬來古籍、哲學、生物學、宗教、天文方面的書籍。
癡迷上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
為了深入感受古典藝術的樂趣,她報名去學習日語。
每周兩節課,從最基本語音開始。
禅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
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
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食中鳴叫安在。
命運本該如斯。
夜半心遠鐘疏,聞者孤身獨寝。
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
淚漣漣,意清清。
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
且将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抛光。
舍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她在家裡反複播放這古老的異國音樂。
凄清有力的三弦,滄桑袁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砺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
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裡有一根絲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