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裡寫作,它叫歧照。
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
我想你不會來到這裡。
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望春梅。
我們的生命裡已沒有任何故鄉,隻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閱讀。
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秘密的唯一。
你寫信給我,本身就是一種冒險。
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裡所有屬于黑暗的深沉的秘密進行流動。
如此這個緊縮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明天我将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成。
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裡,應該付諸行動。
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沓、懶惰、冷淡。
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滿目虛假繁榮,到處歡歌急鑼。
我隻能保持自己隐藏而後退,無法成為一個志得意滿的人。
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裡的所有人的時代。
我們如何自處。
也許唯有愛和真實,值得追尋。
我的小說裡也有一座味空亭。
我想它其實在哪裡都有。
中國有無數重複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愛這一個區域。
在你逐漸了解它,了解一塊土地的屬性,而不被局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制,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動容貼近。
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
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
分享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
再會。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築,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梁,完美的線條和平衡感。
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遊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
臨河酒樓茶肆,充斥享樂悠然的人群。
店鋪裡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着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
男女老幼,騎馬坐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微小繁盛的世間。
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将被掃蕩一空。
隻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
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恒。
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美。
情感與個體存在的曆史就是這樣的模式。
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隻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情愛幻夢。
這是一個快速而空洞的時代裡,一個渺小個體的存在和見證。
寫完這本書,我确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說,其實都隻是一個人的故事。
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身的時代裡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
唯獨不做逃脫的,是與自身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
人若不選擇在集體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迹可疑。
我看着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某天上午10點45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
天色陰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将降臨。
空蕩蕩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
我在行囊裡塞入厚厚一疊打印稿件。
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怅惘,她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
以脆弱肉身對峙時間的銅牆鐵壁,心中能夠有多少把握。
有人說,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标,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
我要去哪裡,我能夠見到誰,我将如何生活下去。
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兇猛而至。
在洗手間裡,我推開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
隻覺得胸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獸開始起身覓食。
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系,有人說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入和被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内心,都可以讓我好過。
打開手機,用發顫的手指,翻動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
大部分号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産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括依雲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産品上門服務的電話。
唯獨沒有一個号碼可以用來問候。
腦子混亂、焦慮、煩躁、無法安甯,如同塞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岩石。
有某個瞬間的理性失常。
我把手機抽出芯片沖入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
在火車晃蕩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裡翻出一隻白色塑料小瓶。
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藥和抗焦慮藥,可引起中樞神經系統不同部位的抑制。
醫生一共給了8片。
小小的圓形白色藥片,我全部放進嘴巴裡,用瓶裝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無法确定。
也許陷入一種昏迷。
在夢中我見到小說裡的人物,周慶長。
14歲穿白衣藍裙中學校服的少女,獨自穿越無人隧道。
深長幽暗的隧道延伸遠處,盡頭光亮灼亮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