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輕輕晃動。
那種色彩,亮度,氣息,連同她發出呼吸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動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仿佛被擴大無數倍。
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動脈中湧動的血液,她心髒的搏動,她身體裡充盈的帶着恐懼和意志的激情。
她的生命此刻對我來說是一覽無餘。
她對我說,我相信。
相信愛,一如相信真相。
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
我在夢中對自己說,一定要在稿子中寫下這句話,不能忘記。
我又說,那麼我的相信,我又該去往哪裡把它找到。
沒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後我醒來,頭痛欲裂,眼目恍惚,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座位上。
火車已停頓,周圍空無一人。
不遠處一個中年女列車員在清掃地面垃圾,她走過來發現了我,神情由驚奇轉為一種狀态不明的兇悍。
她大聲叫嚷起來,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裡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車上,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
不知道她會不會對着一具陳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狀的屍體發脾氣,說,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裡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無法對她做出反應,隻是扛起背囊,腳步漂浮地下車。
走上空寂的月台,如幕布覆蓋的夜色裡城市如此陌生。
層層疊疊高樓大廈,浮現在夜霧和濕潤的南方空氣之中,如同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虛拟而易碎的積木世界。
我沒有死,依舊存在。
人雖然随時會死,但卻很難輕易死去。
如果我們動一下手指,就能夠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否會立刻消失一半。
我離開歧照,卻沒有找到歸途。
冬季我出發前往印度,隻為看到潔白的泰姬陵。
頗為天真的是,對泰姬陵的情結來自一部電影。
一個男記者接近一個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許費了很大勁想拯救一個人的肉體和精神,但女囚犯最終被注射毒液而死去。
電影結尾,那個男人背着一個行囊獨自去觀看了泰姬陵,這個建築一定和他們有過的約定或傾訴有關。
但我完全不記得電影的内容,隻記得一場電影裡,一個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結尾。
潛意識中,我希望自己成為這樣一個男人或者這樣一個女人。
我們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親密的生命聯結,有精神和情感的滲透影響,有過某段時刻的靈魂認知及追随,或者可以擁有最終被實踐和兌現的諾言。
是。
我們豈能對茫茫人海中孤獨和隔離的處境無所畏懼和傷痛。
即使我們保持鎮定自若,冷淡自處,但在内心無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持有救贖或被救贖的期待。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
愛情,幾乎無可能會成為我們的信念。
人類實用而貪婪,無情而善變,它最終将淪落為一場幻覺或者一個故事。
誰都可以在内心成為一個編造故事的說故事的人。
包括我。
沒有故事,人生多麼寂寥。
我再未收到過來自于她的電子郵件。
新書在春天出版,我沒有去書店看望。
我從不去書店看望自己的書。
據說有些作者會經常去書店巡查,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情。
我也很少送書給别人,不喜歡在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别人談論我的書。
也不關心别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隻在于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入流通區域,就彼此自動脫離關系。
它單獨形成一個喧嚣複雜的局面,屬于世間的遊戲法則,我自此再不願意為它枉費心思。
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
我隻知道,書出版之後,我又隻剩下一人,幹幹淨淨,清空一切。
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并不在于外部的目的,而在于内部的過程。
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注、警惕、感情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内心邊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受一次活動。
一個日本文化交流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在國内沒有做過這樣的活動,按照作品一貫被争議的處境,與外界隔絕至少能保持輕省自在。
一些創作者能亢奮而頑強地與外界揪鬥,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日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
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根本是覺得毫無意義。
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雲散。
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精疲力竭,也就隻是一場表演而已。
在一個沒什麼人相識的國度,這樣的活動可以隻當作一次旅行,來聽講座的會是些熱愛文學和閱讀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之類,在國外的圖書館活動中,這類人是常客。
他們中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寫過些什麼,這樣很好。
他們起碼對一個寫作者本身産生興趣,而不是對這個寫作者身上被強行貼上的各種标簽感興趣。
我對外界始終持有一種抗拒,是覺得很多人不說實話。
他們說假話、空話、大話,複制跟風流行語,以譏諷戲谑掩蓋内心虛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說出粗魯侮辱的話,以為這是強有力。
他們唯獨說不出真實誠實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話。
在荒謬時代,我們被話語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