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頭和花朵的刺鼻芳香。
小鎮的暮色蒼茫,隐約地聽到狗吠。
她躺在白棉布潔淨的床單上,閉着眼睛,聽風的聲音。
電影裡不應該有音樂。
如果有,那就應該随時都有。
在每一個沒有台詞的時刻。
要麼徹底空缺。
要麼直到漫溢。
我傾向這樣的狀态。
沒有極端就沒有終點。
随着年齡漸長,漸漸喜歡上提琴。
鋼琴隻屬于少年,因為它過于明确清晰。
不夠暧昧。
她們一起吃了一頓晚飯。
是在大叻中央市場附近的LongHoa.
那家餐館的主人是一個嫁到了歐洲的越南女人,顯然她的家境富裕并在海外受了良好教育。
餐廳裡擺設着瓷器,月季花,燭台,台燈和長沙發。
還有中國古詩。
蘇邀請她吃晚飯。
她說她喜歡這家店的手工制作酸奶和荷花沙拉。
那一天,她們都穿着白色的衣服。
蘇是白粗布的襯衣,她穿越南絲。
喜歡穿白色的女人,她們有自信心,旁若無人。
這種自信也許來自于擁有了很多常人無法企及的東西。
又也許來自于一無所有但無所求。
蘇經曆過無數繁華的場面,但依然隻喜歡光腳穿一雙麻底的草編涼鞋。
她有她的平常心。
她們喝冰凍的檸檬汁。
相對抽煙。
沉默無語。
門外的街道上有喧嚣的人潮。
大叻的夜市熱鬧得喪失了睡眠。
56歲的父親,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機場的大廳裡。
他看過去胖而蒼老。
她的飛機晚點,讓他在那裡等了近兩個小時。
是下午的時候,南方的陽光帶着溫潤的濕氣,和北方的幹燥寒冷截然不同。
父親從小而清冷的角落裡走出來。
臉上柔軟的笑。
她隻在春節回家,停留兩三天左右。
父親的笑容。
見到她的喜悅。
父親眼睛的眼白很渾濁。
她留意到父親的眼白。
心裡咯噔一下。
這個場景她一再想起。
她看到他的時候,心裡這樣痛,但什麼也不說,隻說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門外面走。
他跟在後面,因為腿疾複發,走路很遲緩。
但是他這樣地喜悅着。
他們不擁抱。
在她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開家長會,父親的腿已經走不上樓梯。
她下意識地扶他,他推開她的手。
他從不願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歲的時候,他帶她去旅行。
他們去蘇州。
父親在火車裡看報紙,一頁接一頁,嘩嘩地響。
她坐在他的對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藍裙,看着窗外。
他們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張寶麗來照片。
父親在小餐館裡點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夾到她的碗裡。
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高興。
他們悶頭吃飯。
半夜她睡在旅館黑暗的單人房間裡,對着牆壁哭泣。
後來她把他放逐在離自己很遠的城市裡,把自己放逐在離他很遠的城市裡。
她的生活是,異鄉的漂泊。
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
寫作。
陌生人。
危險。
不安全。
男人。
告别。
還有漫長的漫長的孤獨。
他們不說話。
他們的痛苦是彼此的鏡子,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憐憫,卻無法伸手觸及。
從沒有傾訴。
争吵,隔膜,冷漠,固執。
隻能以這樣的方式維持。
就是這樣。
有些人,他們這樣地愛。
他們的愛相隔兩岸,隻能觀望,不可靠近。
蘇。
那種感情,就好象是父親的腿疾,與生俱來的殘疾,年齡漸長就漸痛。
有時候是羞恥的,不能碰觸。
這樣的痛苦。
仿佛宿命。
她們去電影院看了一部韓國片子。
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頂上的電影院,有一個很邊緣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
或許是四又三分之一。
她沒有記住。
卻記得在黑暗悶熱的電影院裡,她流下淚來。
這眼淚和正在上演的喜劇劇情無關,和空曠影院裡散落的寥寥觀衆無關,和身邊沉默的蘇無關。
她很久之前,就是這樣,會輕易脫離身邊的處境,進入一些茫茫不着邊際的寂靜裡面。
所以,她常常不記得别人對她說什麼,她隻記得某一刻她所面對的氣味和聲音。
她容易失神。
她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外面的夜市燈火和人群正沸騰。
法式高級餐廳霓虹閃耀,湖邊的妓女穿着高跟鞋不動聲色地等待,絲綢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緞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馬路邊,露天咖啡店坐滿了當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