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
左側有動手術留下的縫線,已經被血浸泡成黑色。
手術損害了神經,他的左眼皮青紫色地隆起,嘴巴裡一直插着氧氣管。
當護士把粘着氧氣管的膠帶從父親臉上撕掉,他的嘴唇變得雪白。
并且沒有辦法閉上。
值班醫生給父親拉了心電圖,窄小的白紙上是一條直線。
這是醫院做為死亡的證明。
她直直地站在一邊,伸出手,托住父親的下巴,試圖把他的嘴唇合起來。
手心所接觸的那塊皮膚依然柔軟,有胡須茬。
在一個瞬間,深不見底的寂靜把她包裹起來。
她聽到值班室裡的醫生和護士在說話,有笑聲。
隔壁房間裡的病人在吵鬧和哭泣,那個鄉下來的女人手術後一直疼痛難忍,于是咒罵她身邊所有的親人。
空氣中有灰塵和雨水的濕氣。
可是她聽到的聲音,唯一清晰的,是那個男人說,囡囡,摸摸爸爸的胡子。
童年夏天午睡的時候,父親讓她趴在他的身上,摸他的下巴。
短短的硬的青色胡須茬,刺着手心發癢。
他們住在弄堂裡的老家,木闆地上鋪着涼席。
父親是年輕的男人。
這樣幹淨英俊的男人。
那是他們曾經帶過給彼此快樂和安慰的最短暫的一段時光。
她很快就長大了,變成一個桀骜不馴服的女子。
父親很快因為重擔和勞苦而沉默了,不再說話。
身邊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
她給父親穿衣服。
父親的身體迅速地變重。
體溫還在。
她把一直圍在脖子上的一條棉頭巾紮在父親腰上。
她希望他能穿着喜歡的舊衣服走,但是他們買來的是嶄新的壽衣。
太平間的老頭把父親放到推車上。
推過走廊,推進電梯,推出大門,推在下雨的水泥路上,推過一個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最後推進醫院後面一座殘破的樓裡。
父親的身體随着車子的行進,一有颠簸就晃動起來。
她護住他的頭,怕他的身體因為太重摔下來。
父親看過去沒有任何依靠。
太平間像倉庫一樣空空蕩蕩。
裡面有一個大冰櫃,用來燒錫箔的搪瓷盆,擺供品的舊桌子,和一長排空空的椅子。
他們把父親放在水泥台子上。
牆壁上有兩個換氣扇,葉片緩慢地轉動,雨水打在上面,發出叮叮的聲音。
大門洞開,潮濕的冷風吹進來,能看到被雨水洗得發亮的樹葉,和漸漸沉寂下來的深夜的馬路。
一切可以結束了。
她們喝完了最後一瓶酒。
地上是淩亂的煙頭。
蘇說,我帶你去看看教堂。
大叻有一座1931年建造的天主教堂,你不會有太多機會見到高山頂上的教堂。
她買了一隻烤玉米。
用手扳成兩半,分給蘇。
玉米冒出清香的熱氣,嚼在唇齒間,軟而溫糯。
她像童年時般一粒一粒地咬下來吃。
心裡有微微的快樂湧出來。
那種平常的淡泊的簡簡單單的快樂。
蘇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也快樂。
但兩個都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快樂的人,所以隻是在黑暗的山間坡道上,快快地行走着。
她想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朋友。
沒有一個親密的人。
蘇。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父親最平靜最長久的一次相處,是在醫院簡陋冰冷的太平間裡。
深夜的時候,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每到整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就起身給他扣頭。
因為按照風俗的說法,父親已經動身,在越走越遠。
他要吃點東西,喝點水,帶一些錢走。
于是我不斷地在燒錫箔,在續上香火,在向他叩頭告别。
我們這樣平靜地在一起。
蘇。
父親的身上蒙着被單。
他看過去像一個孩子,被遺留在黑暗的夜色裡,沉默的,好脾氣的孩子,孤單的孩子。
我站在他的身邊,撫摸他的身體。
他的肩膀,胸部,手,腳,疾病的腿,縫着線的鮮血殘留的腦袋。
我又撫摸他的臉。
他的額頭,鼻子,眼睛,嘴唇,下巴。
還沒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輪廓,依然如此清晰,隻是沒有了溫度和氣味。
他這樣的重。
這樣的冷。
淩晨的破曉時分即将到來。
父親應該已經走到了對岸。
我們的告别要結束了。
我一次次,一遍遍,撫摸他。
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
隔着白布,我感覺到了他的身體滲透出來的寒氣。
這是他曾經給予我的感情的物證。
一具屍體。
上天把他收回去了。
這個唯一關心着我,不放棄我的男人。
這個給予我骨血的男人。
這個在我發燒的時候,深夜抱我去醫院的男人。
這個牽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學的男人。
這個被我放逐在故鄉一走千裡的男人。
這個辛勞孤獨的男人。
這個我未曾給予任何報答和安慰的男人。
他被收走了。
我們再不會冷漠和僵持。
再不會有相逢和告别。
他已經死了。
我這樣的不舍得。
蘇。
我什麼都不能做。
蘇。
我的身體有一部分也已經死了。
再沒有回應。
蘇,當門外的天空開始發亮的時候,我看到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微藍的潮濕的容器。
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