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
什麼也沒有。
新的一天就在眼前。
我覺得這樣的孤獨。
蘇。
你知道那種隻有你一個人的孤獨嗎。
所有的人都和你沒有關系了。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于是我隻能哭泣。
…………
夜色中的教堂。
尖頂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顆星辰。
她們拉開鐵門,走上寬大的水泥台階。
大風呼嘯而過。
蘇說,教堂裡面有綠黃相間的彩色玻璃,刻着聖母和耶酥的畫像。
天頂很高,白天的陽光照射進來,好象是天堂開出來的路途。
白天我曾來拍過照片。
蘇問她,你相信上帝嗎。
她說,我相信宿命。
相信掌控着我們的巨大的力量。
從不允許我們違抗和逃避的力量。
蘇說,聽聽黑暗中的聲音。
聽。
你聽到什麼。
她沉默地站在台階上。
她伸出手摸到蘇的手指。
她們的手交握在一起。
蘇說,我隻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小時候我的母親在小鎮開了一個雜貨店,我睡在店的櫃台上,她和繼父睡在裡面小房間裡。
後來,我在城市,住在單身公寓裡面,深夜煮完泡面,累得無法洗澡,躺在床上。
我一直,隻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你沒有見過父親嗎?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
一直和母親繼父生活。
父親的概念,對我不存在。
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想他。
是。
永遠都不想。
在殡儀館裡,她看着父親被推進了焚燒爐。
她站在那個巨大的轟隆轟隆作響的房子裡,地上全都是幹燥的粉末。
工人對她說,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會來的地方。
最後來的地方。
走吧。
不要在這裡多呆。
父親被推進去之前的臉,感覺很陌生。
他在冰庫裡被放了一夜,臉上因為被化妝抹了一點點胭脂,以便讓臉色顯得紅潤一些。
父親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她記憶中的痕迹。
她相信他已經走遠了。
走得非常遠非常遠。
他不會在這裡。
而他們要燒掉的,隻是一具屍體。
在落滿鞭炮碎紙的空地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
黑煙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盤旋,然後逐漸褪淡,直到消失。
從窗口裡接出骨灰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手上的熱量。
她用信封裝了一部分骨灰,準備帶回北京。
物證。
她要留下這感情的物證,不能手中一無所有。
按照習俗,必須在正午12點之前把骨灰入墓。
車子經過村莊的時候,母親打電話說,這是父親教過很多年書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
大雨滂沱。
路邊已經有村民打着傘,扛着花圈在等。
父親曾在這個偏僻而幽美的小村裡,在小學裡教書,度過他的青春時光。
高中畢業,沒有機會進入大學,因為文革開始,他必須下鄉。
當他回到城市裡,真正開始創業的時候,已經過了30歲。
任何一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
你知道。
車子停在公路上。
沿着泥濘的田野小路走過去,長長的一串隊伍。
空曠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霧彌漫。
雨太大,她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裹住了父親的骨灰盒。
骨灰盒捧在懷裡,這樣地重。
她感覺自己似乎是在用盡全力支撐着父親的重量。
一堆白灰的重量。
一連串的儀式。
在農村,喪葬已經帶有神聖的宗教意味。
每一種風俗,都被用來安慰生者的傷懷,不願意承認死者的消失。
就像殡儀館的靈車來接父親的屍體時,他們告訴她,要一路扔錫箔,這是買路錢。
過橋的時候,要對父親說,過橋了。
手裡的香不能熄滅,要一直續,一直續。
仿佛父親的靈魂就栖息在這微弱的一點香火上。
可是她眼看着他們用一塊布包裹住父親的屍體,打上結,然後塞進了白色面包車的底部空位。
父親被包裹得像一段樹樁。
11點48分的時候,父親的骨灰盒入了墓,一起放進去的有他平時一直在使用的筆,公文包,梳子,她給他買的羊絨衫和襯衣,她已經出版的書。
父親隻能帶走這些。
雨水中的泥地上,插滿了點燃的香。
他們開始焚燒大堆的錫箔,父親的其他衣物。
火在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雨突然變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車等在碼頭上等輪渡。
等了很長時間。
她睡着了。
很多雜亂而奇怪的夢。
在夢中看到了一棵棵樹,樹上是用繩子懸挂着梨。
一隻一隻,長長地懸挂在那裡。
是一片空空蕩蕩的果園。
看不到盡頭。
連綿的蒼翠青山。
空曠的田埂小路上,一個男人走過去。
轉身,對她微笑。
喜悅的面容。
這樣喜悅的笑容。
她醒過來,發現自己渾身顫抖,不可自制。
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的手指蜷曲着,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色。
和往日一樣沉寂。
玫瑰灰的天邊的雲層。
路上的人表情平淡。
生活一如既往。
死去的人消失了。
時間迅速地填平一切。
就像海水覆蓋了地球所有的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