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我知道死亡是這樣平常的事情。
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死去。
疾病,災禍,謀殺,戰争,死刑,貧窮,愚昧,自殺……生命像野草一樣蓬勃而卑微。
我們對别人的痛苦從來都沒有憐憫。
所以我們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
地球隻是一顆孤獨的藍色星球,脆弱地轉動,沒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
人,被剝奪了所有的力量。
我們隻擁有如此短暫的生之甘甜:季節,愛撫,溫暖,往事,肉體……我們為此而生存。
如此的盲目而無從得知。
愛的人,我們親手送走他。
看他化成了一堆灰。
自己亦将如此。
蘇。
如果我們能夠有憐憫。
我們該如何地沉默,如何擁抱。
誰又能夠來告訴我們,如何來穿越這漫長的,漫長的絕望……
她們離開了教堂。
深藍色的天空上有異常明亮的星群。
離得這樣的近,能夠看到躍動的光澤。
遠處的農居有明滅的燈火。
路燈照亮潔白的山路。
旁邊的小旅館露台上,有年輕的男人獨自黑暗中,喝着一罐啤酒。
她們沿着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邊,重新回到廣場。
已經是接近淩晨的時候。
廣場上的人逐漸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嚣過後的荒涼,蘇拿出相機。
她用閃光燈。
她極為喜歡閃光燈。
她說這刺眼的閃光,能更為劇烈地感受到時光的凝固。
蘇拍廣場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着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憊而冷漠的妓女,拍昏暗燈光下陳舊的牆。
她站在旁邊,點了一根煙。
開始清理父親的遺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歲的父親,站在上海的外灘。
早熟的少年,臉上有一種傲然神情。
那時候家境已經開始敗落,他是家裡的長子。
20歲,去了鄉下。
在偏僻山村裡和孩子在一起。
27歲,和母親結婚。
兩個人在杭州西湖留影。
穿着黑色中山裝。
身邊是大辮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
兩個人的臉上都有淡淡的憂傷。
相伴近30年。
30歲,回城。
上班。
辭去公職,建立公司。
風雨數十年。
很多照片是在全國各個城市的車站拍下。
瘦而英挺,眼睛有一種熾熱的光芒。
40歲。
經曆了事業上的挫折,爺爺去世,孤獨逐漸滲透出來。
神情中有疲倦。
50歲,公司重新拓展。
胖而有疾病的男人。
站在公園的陽光下,身邊是妻兒和回家過年的女兒。
孤獨和理想,壓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勞碌和責任。
一路牽絆。
56歲,腦溢血。
去世。
……還有大堆的舊物:舊書,舊報紙,舊雜志,舊照片。
各種資料。
30多年前的發票,憑證,車船票。
有一個發黃的牛皮紙大信封,拆開來,裡面有她嬰兒時穿過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奶手工縫制的,已經發黴。
小學入學的學費發票,成績報告單,寫着歪歪扭扭字體的日記,一直到大學畢業的就職推薦,工作時的培訓筆記……所有她根本想不起來或丢棄已久的東西,他全部收藏起來。
在銀行裡的保管箱。
拉出來。
裡面沒有任何一張存折或存單,隻有一堆舊的票據,全都是取款憑證。
父親已經把他所有的錢投入到公司的擴大再生産。
身邊沒有留下一分錢。
有一疊照片,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應該是曾經愛過的女人。
還有一個紙包。
裡面是一小撮幼細的黑發。
是她嬰兒時候的頭發。
沒有了。
這就是父親最為隐秘的收藏。
從不透露給任何一個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閉。
陷入在對舊事舊物所有的沉浸之中。
從不表達。
不習慣,也找不到方式。
所以不表達。
從不表達。
她看着身邊的母親。
她說,媽媽,父親已經走了。
不要計較他。
母親點頭。
母親和父親,都是這樣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證幸福。
每一個人,都是在各自孤獨着。
無法靠近。
分離的時候,甚至都未曾說聲再見。
那個夜晚,她手心裡捏着自己嬰兒時候的頭發,身邊放着發了黴的小棉布褂子。
疲倦之後的放松,終于睡下來。
囡囡。
她聽到他叫她。
改不了口,25歲之後還這樣叫。
江南人對嬰兒的愛稱。
她是他手心上的寶貝。
隻是誰也不說。
在夢中她看到自己照鏡子。
漆黑濃密的大把頭發,全部倏倏地掉下來。
全部掉完。
我很想說聲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