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
蘇。
隻是一聲道别。
再見,時光。
再見,我的愛。
黑暗中,房間所有的窗戶都打開着。
大風呼嘯而過。
風四面八方地呼嘯而過。
是在她的小旅館裡。
她和蘇,一起躺在鋪着白色床單的大床上。
她把身體蜷縮起來,那種嬰兒在母親子宮裡的姿勢。
蘇從背後抱住她。
蘇溫暖的身體靠近她。
蘇的手,柔軟的手指,撫摸她屈起來的背脊和膝蓋,一點一點,把她扳直。
我擁抱着你。
你感覺到了嗎。
是。
你擁抱着我。
我沒有辦法和你做愛。
可是我愛你。
我也愛你。
蘇。
不要恐懼。
不。
我不恐懼。
我們相愛。
多麼好。
…………
相愛才能帶來活。
才能活着。
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帶來慰藉。
它溫暖。
平淡至極。
7歲的時候,有一個男人路過小鎮,走進我家裡的雜貨店,來買一包香煙。
我就站在櫃台旁邊。
他背着很大很重的行囊,穿着一件淺褐色的粗布襯衣。
他問我去往漁港浦灣的路途。
我告訴他。
然後他說,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
我說,想。
于是我們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
我們在海邊待了一個晚上。
整夜都在看海。
他是一個攝影師,我不知道他來自遙遠的北方。
他替雜志來拍一組照片。
他教我透過鏡頭看大海。
他說,你看到了嗎。
這所有的時間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輕輕一按,喀嚓。
它就願意為你停留下來。
半夜下起雨。
在海邊山上的旅館房間裡,他撫摸我。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地撫摸過我,從頭發到腳趾。
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樣,沒有聲音,也留不下痕迹。
他最起碼應該有近30歲。
我喜歡他的氣味,他肌膚的溫度,他的手指。
我們擁抱在一起。
他整夜擁抱着我。
他說話嗎。
不。
他不說話。
他似乎竭盡全力。
他要給我的,不是他的欲望,不是絕望。
他愛我,就像愛着日出時候的大海,愛着旅館房間外面盛開的栀子花,愛着每一個逝去而又來臨的夜晚。
第二天,他離開了小鎮。
留給我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什麼。
我的裸體。
栀子花。
黑暗中的潔白。
他對我說,你們都這樣的美。
雖然一切都會消失。
照片後面寫着一個英文。
10年之後我才知道它的原義。
是癌。
這對我來說,也已經不重要。
因為他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們彼此一無所知。
就像黑暗一樣盲目并且真實。
後來我離開了家。
我見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灣。
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大海。
不是那種樣子。
它留在我的記憶中。
不可言說…………
他理着平頭,很瘦,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清爽味道。
眼睛明亮得像一塊灼燒之後的煤。
你會記得他。
是。
一直記得他。
電影裡出現多次大海的空鏡頭。
什麼都沒有。
隻有潮水的聲音。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裡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我們去看海。
隻是為了看到虛空的真理。
房間外,是逐漸明亮起來的曙光。
天空的藍,褪淡了。
蘇入睡。
蘇的面容,潔白如山茶。
她看着蘇。
長久地凝望她。
伸出手去,撫摸她臉上的肌膚。
然後往下移,脖子,肩頭,胸,腰肢……那是活着的,新鮮的,清新的肌膚。
能感受到脆薄的肌膚下,血管的跳動,血液的輕盈聲音。
還有絲絲縷縷滲透出來的溫度。
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間的留戀。
這雙曾經撫摸過父親屍體的手,對生命充滿了全新的感知。
多麼好的肌膚。
活着的肌膚。
她把臉貼在蘇的脖子上。
靠近她。
她聽到了蘇的心跳,堅強有力。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這是在離南方故鄉非常遙遠的一個地方。
越南的大叻。
高山上的小鎮。
電影裡面,兩個擁抱在一起入睡的旅途中的女子。
她們陌生。
她們靠近。
她們即将告别。
她們之間的傾訴,并沒有發生。
發生過的,隻是往事。
大風呼嘯。
遠處,有大海的聲音。
…………
告訴我,你曾多麼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