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眠
在6月寫作時候,我有連續的幾個夜晚,陷入失眠。
這種失眠非常可怕。
在将近12個小時裡面,處于一種極端清醒的狀态,根本沒有辦法閉上眼睛。
從夜晚7點10分到淩晨2點43分,一直在工作。
因為長時間面對顯示器的眼睛幹澀和疼痛,關上了電腦。
在廚房,拉開冰箱,找出在超市買的核桃酥。
小狗乖被我吵醒,于是走進廚房裡來看我。
坐在吃飯的木桌子旁邊,吃東西。
看到卧室的小藍格子布窗簾高高地飄起來。
清涼的風大片大片地灌進房間來。
在北京,一年裡面搬了三次家。
最近一次,是搬到亞運村附近的寓所裡。
很幽靜的居住區。
紅磚牆面,老式的舊公寓樓。
有大片花園和樹林。
草坪很家常,能夠讓小狗和孩子在上面嬉戲。
槐樹搭出一條綠蔭濃密的走廊,陽光從翠綠的樹葉間滲透下來。
石榴,桃,蘋果,包括不知道名字的開黃色小花的樹。
樹都長得茁壯。
常有老人在樹下支一個小闆凳,坐在那裡剝豆子或乘涼。
洗了床單,也可以放到花園裡去曬。
陽光把棉布曬得香噴噴的。
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住在大院落裡的日子。
一切都變得可親近。
租下的房間,有幹淨的木地闆和貼着碎花瓷磚的小廚房。
推開窗,就能聞到風中樹葉和薔薇的清香。
花園裡種滿了薔薇。
大蓬大蓬的豔紅,粉白的小花,一枝能開上近50朵花。
讓我想起故鄉的院子牆頭,一到夏天就探出來的大簇花枝。
還有人種月季。
枝莖粗壯,開出的花有碗口大。
這些花開得轟轟烈烈,此起彼伏。
如同一場盛大的演出。
找到這樣的房子,是為了寫作。
生活中唯一沒有變化的事情,隻是寫作。
有時候寫上10個小時。
有時候隻寫5分鐘,就關上電腦開始出門。
我的出門,大部分都毫無目的。
就是一個人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不說話,也不做什麼事情。
置身在人群中,但不與他們發生關系。
我喜歡流動并且疏離的狀态。
旅途,酒吧,火車,長途公車,候機廳,火車卧鋪之類的場所,最能夠讓我身心自在。
但若要出席什麼場合,在宴席上應酬,我就麻木并且走神。
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很久。
一直很喜歡這個貼滿碎花瓷磚的幹淨的小廚房,窄長型的,有很多窗。
常在炖湯或燒菜的間隙裡,在小木桌子上看書。
把新買的牛津英語語法放在那裡,随手翻上幾頁溫習。
還有村上春樹的書。
《象的失蹤》。
那是他所有的書裡最喜歡的一本中短篇小說集。
因為是朝西,廚房等到黃昏的時候,地上全都是明晃晃的陽光。
在冰箱上放了一盆小仙人掌,還有一個朋友丢棄不用的破舊小收音機。
平時不收聽電台的任何節目,不喜歡有人實行狂轟濫炸的話語權,而且很多主持人說的話,又極其弱智。
但在洗菜的時候,可以調到音樂台,聽到一些好聽的歌曲。
聲音是有些變調的,但能聽清楚旋律和歌詞,偶爾跟着哼唱幾句。
它讓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
80年代是流行歌曲的盛世。
我把收音機長長的天線拉出來,搭在裝滿幹燥花的密封罐上。
在淩晨2點多的時候,坐在小廚房裡吃甜餅。
做了一杯用山茶,茉莉,玫瑰泡起來的熱茶。
這一刻的寂靜,讓人愉悅。
吃完東西,繼續要找一些事情來做。
徹夜的睡眠已經完全離開了我。
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想打電話給别人。
沒有說話的欲望,也找不到可以打電話的人。
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不打任何電話給别人,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打電話給我的編輯或出版商。
有讀者通過别人得到我手機号碼,然後試圖在深夜打電話給我,她們總是讓我覺得為難。
一方面,我不想傷害她們的自尊心,她們都很年輕,而且沒有惡意。
另一方面,我實在沒有任何話可以對她們說,一句話都沒有。
也不想敷衍。
終于那些電話平息下來。
但是我開始按掉陌生号碼的來電。
有時候,手機響起來,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想去接。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得了手機恐懼症。
對打電話,有強烈的不适感。
于是,開始對所有試圖聯系我的人說,寫EMAIL給我。
即使你有我的電話,也寫EMAIL給我。
就這樣,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任何話,可以對别人說。
我喪失了聲音。
就像在《再見,時光》裡的那個女人,她大段大段的叙述,都隻是在心裡發生。
而另一個女子離她近在咫尺。
即使她們相愛,也得不到傾訴。
人的孤獨。
就是如此。
我記得一些事情,比如年少的時候,和我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我們那時候最喜歡輪換着到彼此的房間裡去過夜。
一整夜都在說話。
談論各種話題。
直到父母過來敲門要求馬上閉嘴。
還記得幾年前曾經和一個在另一個城市裡的男人戀愛。
我們打深夜之後的打折長途電話,一打就是4個小時。
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說呢。
怎麼會。
和一個男人。
電話中的聲音,性感得如同皮膚的觸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