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觀的情緒和意識,帶給人閱讀上的難度……我自然意識到這種種問題。
自己寫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來源。
但人的一生,需要某個任由一意孤行的階段。
創作未嘗不是一種作繭自縛,遵循執念的力量。
與心中的這頭獸嬉戲與搏擊。
不管正确與否,這是内在的激情。
讓它噴發是一種自由。
7
有些人在庸碌人世從不懼怕面對兩件事:及時行樂。
死亡。
這種人有賭徒天性,有一種淪落和跳脫的美。
他們有些出現在記憶中,有些成為書中一再出現的人物。
我對這種人物總是有某種興趣。
在另一個層面,他們所面對的是“被無明和執念所打敗的羞恥心”。
8
一切在漸漸好轉。
這是直覺。
9
去年寫《表演》,今年寫《長亭》。
愛裡面若有單純、熱望、期待,意味它會同時聯接失望、邪惡、冷酷。
這即是處境。
短篇小說自有其簡潔複雜的天地,與長篇小說不同。
“他說,我非常疲憊。
有時候,我在你這裡一覺醒來以為已經有了一生這麼長。
我說,你現在已經醒了。
但一生卻還遠未曾過去。
”校訂舊稿,如此回頭重讀十年前寫的東西。
需要修改的标點字詞,不勝其多。
為諸多表達的單薄和缺陷而不滿,也為某種年輕而真誠的情感而觸動。
早期舊作是寫作者的負擔。
若生命力頑強,流動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許撤銷成長的憑據。
一個寫作者對自己的第一本書,總有矛盾心理。
不想回頭看望它,也無心把它拿出示人。
别人偶爾提起心裡有羞愧之意。
一段百味雜陳的過往,如同并不值得贊頌的初戀。
過程很膚淺,很多細節都已忘卻,不是理所應當的那種深刻。
但它是個印記。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榮耀,但卻是出發和實踐的象征。
已校訂到《清醒紀》。
早期作品對詞的過度和重複使用,是未經訓練的任性和粗率。
到後來,每個詞清潔到不進不退,不再多餘。
這種文字的潔癖自覺是逐漸被确立起來的。
後來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詞。
閱讀時,看到簡潔的文體,都覺得是同好。
10
《夢溪筆談》裡面一則小故事。
颍昌陽翟縣的杜五郎,傳說不出家宅籬門已三十年。
有人去拜訪,杜生對來客笑談并非如此,因為十五年前,他曾在門外的桑樹底下乘涼。
不出門,不過覺得對時世無用,也無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門。
以前靠給人擇吉日和賣藥謀生,後來有了田地,兒子能耕種,能靠田地吃飽飯之後,就不再去和幹同業的鄉裡人争利。
因為貧困的人隻能以行醫算卦養活自己。
問他平日裡做些什麼,說,空坐,問看不看書,說,二十年前有人送給他一本書,書裡多次提到《淨名經》,他并不知道那經文,隻覺得對書裡的議論十分喜愛。
到了現在,那些議論也都忘了。
書也不知道放了哪裡。
說着這些話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
屋裡隻有一張床。
唯獨“氣韻閑曠,言詞精簡”。
這故事讀起來充滿禅意。
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把書房所有書籍分類整理。
所有舊的收藏多年的書,都是愛的。
重複看的固定一小批,十年如一日。
至今為止,買中華書局的書最多。
希望他們以後有年度剩書處理計劃,滞銷的書低價出售。
睡前閱讀時光,如同一段小小的禱告。
和E見面。
他穿海魂衫、黑色毛衣和運動褲,人未變形,有一種男性氣勢。
聰明,有想法。
發表了一些觀點。
比如,現在這個年齡讓自己盡興和滿意是最重要的。
人與人之間需要以底線來互相撞擊,測量範圍。
現在不需要敵對和鬥争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完善……諸如此類。
他是一個在思考的人。
他也在逐漸成為一個現實的人(而這恰好襯托出一種旺盛而脆弱的理想主義)。
期間他說手抖無法給我點煙,家族裡有老年癡呆的遺傳病。
因此,“人與人之間不及時地好是不行的。
”離開餐廳時,我看到他衣服穿得很少,外面寒風正烈。
讓他等在裡面,自己出去幫他攔了車。
11
寫作是一個體力活。
身體需要跟進心和腦袋的運轉,承載情感和理性的對峙。
練習跑步和瑜伽十分必要。
在山上跟師父學習禅坐之後,早晚半小時漸漸在身體裡形成一個沉着的系統。
把一小盒白檀香枝拆出來點了一根。
封盒的白紙上寫有慈照寺,覺得眼熟,是以前在小說提綱裡起過的寺廟名。
至今小說中所起過的地名、人名,偶爾會在現實中有對照,有時完全相同。
奇異的遙遙呼應。
仿佛很久之前我曾見過這些人、這些物、這些地方。
深夜清洗下午用過的茶具,想起“笙歌正濃時,便自拂衣長往,羨達人撒手懸崖”。
一時忘記是在哪裡讀到這樣美好的句子。
12
持續最後的改稿,這周将交出圍困已久的長篇文字。
休息時讀《圓覺經》,心裡萬籁俱寂。
13
與人相見,一起喝茶或喝杯咖啡,勝于在喧鬧嘈雜的餐廳裡吃飯。
外食的材料和制作方法不能保證新鮮和安全。
來家裡吃飯是親切的事情。
粗茶淡飯是其次,見面飲酒傾談才是關鍵。
如果有好酒,好茶,好話題,足以彌補一切。
吃什麼是其次的。
怎麼吃卻是重要的。
幾次在寺廟裡吃飯,印象頗深。
有人來加湯加菜,這被供養的飯食不能挑揀而應心有感恩。
身姿端正,全心全意,把碗裡的食物吃完。
保持安靜,不說話。
沒有評價,也不過剩。
在如此心境裡面,它是甘甜飽足的。
兒童應在寺廟裡生活一小段時間,這樣他們會學會如何吃飯,如何面對食物。
在一個成年女子的生活裡,廚房的位置漸漸顯得重要。
少女時代,沒有一個女孩會想在廚房裡停留。
最好吃飯也是匆促,放下飯碗即刻奔赴天涯海角。
母親自我從小到大,未曾要求我做飯和洗碗。
因為不經訓練,對廚房裡的工作缺乏常識和技巧。
成年後,很少煮食給男人吃。
通常男人會做飯食給我吃。
一次阿姨來訪,無意說起,小時候在鄉下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