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緻他過早地衰老。
過早地衰老導緻過早地死去。
在死去的瞬間,他發現自己在一片真正的潮水之上。
他竭盡一隻螞蟻的一生所能夠擁有的生命力,在此刻體驗到這從未感受到過的明亮,動蕩,起伏,廣闊。
但是他無法用語言用聲音用标記告訴任何其他同類。
樹洞在對岸。
此刻看來,它完全是不真實的。
他對自己說,要相信。
我做到了。
但是這一生,的确未必比你幸福。
我有信仰,失去種種當下的可能性。
但當下種種,若比什麼都重要。
那麼……你怎麼能知道遠方畢竟還是有大海。
二
是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母親在她的房間裡,在床邊的白色護牆闆上,用水彩筆曾寫下細細的一段話:宇宙與地球上的事物要遠遠超出你的哲學所幻想的。
其他的母親會做這樣的事情嗎。
她不得知。
這段話,來自Horatio。
這段話,如果因為玩耍或遊戲而抹擦掉了,母親會要求她重新寫上。
她一遍一遍地,重複地臨摹或寫過它們無數次。
用熊貓牌的水彩筆的不同顔色。
她最喜歡的顔色曾經是紅色,之後是藍色和綠色,又回複到紅色,最終是黑色。
在她出生後六個月的時候,母親搭飛機第一次帶她出門,回南方家鄉,為此專程買了昂貴的頭等艙座位。
隻有在她兩歲之後,她們開始一起坐最低折扣的經濟艙,并開始四處旅行。
幼小的她,跟随着母親,母親帶着背囊,在包裡放上奶瓶,毯子和一隻撥浪鼓。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讓她吮吸奶嘴,當她覺得無聊時,母親輕輕搖動那隻撥浪鼓。
她帶着她,從未令她感覺有任何不适或勉強,所以她很少哭鬧。
任何陌生人都會走過來,說,好乖的嬰兒。
一個乖順的嬰兒,自然就是一個被滿足了一切明顯或潛在要求的嬰兒。
她洞察人的内心,所以,隻有她願意,她就能夠讓人舒适。
她與這段話的關系密不可分,直到腦海裡可以條件反射般地出現它被組成的任何一個字。
直到她從一無所知,到半知半覺,到最終理解了它在說些什麼,到他決定推到這段話。
以及,到最後,她重新又記憶了它,把它放在自己心裡的另一個層面。
一個人若在二十餘年,一直與一句用以壓制個人性的自信與亢奮的言論共眠,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她二十二歲時,嫁給來自南半球的男子,并生下一對混血的孿生子。
告訴母親決定的時候,她的反應很輕淡,隻說,哦,知道。
就像她幼時帶小夥伴回家裡開派對,用玩具食物把家裡攪得一團糟,母親隻是微笑着收拾,有時還一起加入放縱的遊戲,沒有任何責怪。
但母親從未讓她穿過任何有卡通形象的鮮豔的衣服,買的衣服都是淡淡的藍,灰,米白,袖子或領口繡着絲線花卉,穿圓口的純正皮質的鞋子。
母親亦從不讓她吃零食,隻給予新鮮潔淨的水和食物,也不讓她吃外餐,始終親自動手給她做飯。
從未給過她任何工業化的玩具,包括塑料制品。
小時候的玩具,都是用布,棉花,幹草,或純紙等天然材料手工做出來。
她從未被允許玩過電子遊戲。
她也不給她粉紅的東西。
一個女孩的生命裡不需要粉紅色。
母親說。
有些選擇,她要幫他提前設定。
自由,隻有從規則和禁忌裡才能産生。
這是她的原則。
母親與她的生活裡,有諸多限定。
她在限定她生活某些部分的同時,對另一部分從不幹涉,隻有鼓勵,允許她自在地去探索和冒犯世界。
她決定結婚,從香港跟着男子去了異國生活,定居在一個小城郊外。
十二年的家庭主婦的生活體系,是由帶花園的大房子,淘氣的孩子,早出晚歸很少溝通的男子組成。
她自己動手做面包,在家照顧孩子,推車帶他們去鎮上的超級市場購物,歸途中于街邊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煙,喝杯咖啡,孩子們笨拙地給店裡鹦鹉喂食。
日複一日。
隻有周末,她有可能獨自坐地鐵進城消遣。
天有時下細細雨絲,她帶了一把長柄雨傘,穿上收在抽屜裡精工細作的綢裙,化上妝。
她隻喜歡鮮紅的指甲油和唇膏,純正的中國大紅,紅得略微發暗發沉,如同血液凝固之後的發黑。
這不與人言說的細節,給予她明确的自我存在感。
會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要去往何處。
她說過,一個人要明确個人性的标記是重要的。
這比任何群體概念都要重大。
即使隻是選擇一款純正鮮紅指甲油。
在人群裡,要做一個卓爾不群的人,即使是沉默的,被孤立的,也不能消亡自我。
童年時,她帶她去動物園,她不過三歲,穿白色小圓領襯衣和灰藍色羊毛背心裙,戴繡花絨線圓帽。
她從小是被當作一個獨立的有審美能力的人而存在的。
這種存在感,貫穿了她成長的所有受教育的歲月,以及自我教育和成長階段。
大學畢業後從事過的惟一一份工作是在慈善基金會。
她所在的城市,一個甯靜溫和的小城,依據山形而建。
在城裡她逛書店,找一家新開的小餐廳吃飯,喝點酒,有時也會面稀少的幾個朋友,更多的時間,隻是在街道上走走,四處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