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
以下所憶故人,皆已故去。
然而,又是我實難忘卻之人。
如今我步入老年了,對他們的懷念日益加深——因為,他們都是有恩于我的人;在他們生前,我一直系報答之心,竟無從真的報答過,這令我深感自責。
或許,以文字的方式追思,能多少減輕幾分自責之苦吧!
一、林予
我對林予的人生經曆其實并不詳知,僅曉得他姓汪,曾是一名軍界創作員,1957年到了北大荒,後來成為黑龍江省作家協會的專職作家——林予是他的筆名,代表作是《雁飛塞北》。
《雁飛塞北》我下鄉之前讀過,反映十萬官兵開墾北大荒的長篇小說,由而對北大荒有了間接印象。
我成為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的知青創作員後,《雁飛塞北》是大家經常談到的,林予之名在我們中絕不陌生。
大約1970年冬季,我與當年的知青朋友陸甯先後回哈爾濱探家。
陸甯是老高二知青,下鄉後當上了某師宣傳幹事。
他母親是龍江劇團編導,認識林予。
一日陸甯到我家,問我:想不想與他共同去拜訪林予?
我反問:林予是誰?
他說:《雁飛塞北》的作者呀!
我喜出望外。
對于當年我們那一代文學知青,誰出版過一部厚厚的長篇小說,誰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大作家。
路上,陸甯告訴我,林予剛結了第二次婚,夫人趙潤華,還在什麼幹校。
她曾是文學編輯,關于她陸甯就知道這麼多。
而對于林予,他知道的多些,說林予被打成了黑龍江省“二月逆流”的“急先鋒”,不許離開本市,以便對其進行批判時能随傳随到。
陸甯問:還敢去嗎?不想去就算了。
我回答:那見到他的可能不是反而大了嗎?去!
陸甯并沒預約,我們貿然前往。
林予家住在一幢灰不溜丢的闆樓裡,當年叫“簡易樓”,外觀似現在沒完工的“裸樓”。
他開門見到兩個年輕的不速之客,意外。
陸甯與林予也是第一次見面,但他一提他母親,林予立刻表示歡迎。
他的家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單間,有極小的廚房,無廁所,得到樓外馬路邊的公廁解大手。
家家戶戶備有解小手的尿壺,他家也不例外。
無暖氣,生小鐵爐。
那幾年哈市買不到好煤,燒蜂窩煤,屋裡挺冷——我們三人剛一圍爐坐下,林予就急切地向我和陸甯請教,怎樣才能将蜂窩煤燒得火旺一點兒。
陸甯家有暖氣,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我家也長年燒不好燒的蜂窩煤,我下鄉前負責做飯,頗有經驗,傳授之,林予認認真真地聽。
屋裡冷,窗上厚厚的霜不化,便也黑。
主賓三人都不脫棉衣,坐得離小鐵爐不能再近。
爐蓋上烤着饅頭片,放着有半杯水的搪瓷缸。
那時十點來鐘,林予正用早餐,吃一片饅頭,咬一口鹹菜疙瘩,喝一口水。
他肯定是急性子,經常捅火,緻使屋裡哪兒哪兒都落一層灰。
他坦承自己生活能力差,幾乎不會做飯。
他說他發現,烤鹹菜疙瘩别有滋味,比不烤好吃多了。
我不記得我們談了什麼文學話題。
肯定是談過幾句的,但也可以肯定不是主要内容。
主要内容反而是“政治”。
他感激我們拜訪他,囑我們不可對外人道,怕我們因而受牽連。
我和陸甯都不怕那些。
他說當然也沒什麼可怕的,但會影響我們進步啊!
我說誰愛進步誰進步,我自己根本不打算進步了。
陸甯則請他放心,保證我們以後對他的拜訪将是“秘密行為”。
他笑了,說那我們以後就是他的青年朋友了。
我說你還不了解我倆呀。
他說已經了解了啊。
他關于政治的全部話語可概括為兩個字——“正義”。
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話是:事關正義與否,那也不能人人都充聾作啞吧?我的興趣在文學,又不在政治。
但非逼我表态,我當然就不能表那種不正義的态喽!
我和陸甯都說,我們也是盡量在做同樣之人。
我們離去前,我告訴他,我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留城了,我會囑咐弟弟妹妹常來看他,幫他幹些他幹不來的活。
後來,我的弟弟妹妹就成了林予家的“常客”。
再後來,逢年過節,林予和夫人趙潤華,也每每去到我那個沒個家樣的家中看望我的母親。
他們夫婦稱我母親“嫂子”,我母親和留城的弟弟妹妹都稱他們“林老師”“趙老師”。
再再後來,連我另一個同樣是兵團知青的弟弟探家期間,也必會去看望林予夫婦了。
而我,若回哈爾濱了卻沒與他見上一面,即使僅在哈爾濱待了幾天,他也會挑禮的。
林予是我認識的第一位作家,于是連同他的夫人成了我們全家的親人。
我家在哈市沒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