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夥伴們叫上,一塊兒跑到了小木闆房那兒。
幾場大雪将小木闆房的門埋住了半截,門上貼的封條已被風撕得殘缺不全。
我們想從窗子往裡看,窗玻璃結着厚厚的霜。
園子裡,雪被下刺出參差不齊的搭菜架的木條和樹枝。
幾隻絨球似的麻雀在雪上蹦來蹦去的……”
“環保”專家又吸着一支煙。
我問:“他埋在你們林區了?”
他說:“不。
他被火化之後,骨灰寄給了他南方的什麼親人……估計,就是往常從南方寄給他榨菜的親人吧。
這也隻是我們的估計而已。
憑我們幾個初中生,當年打聽不清關于他的什麼真實情況。
也根本不知道向誰去打聽……”
“那,後來你們幾個……”
“‘文革’一結束,我們先後都考上了大學。
現在,除了我,我們中還出了兩位大學教授、一位林業局副局長。
還有兩個成了外國人,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法國。
他倆起先也在大學裡任教,近年失去聯系了。
啊對了,現在縣中的校長,也是我們中的一個。
縣中現在是地區的重點中學了。
我早已将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在林區沒親戚。
前年我回去了一次,沒什麼事兒,就是很想回去看看。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大多數伐木工人都轉行了,少部分伐木工人成了護林隊員或育林工人。
我們那個當縣中校長的發小告訴我——據他後來了解,我們的恩師……他算得上是我們的恩師吧?……”
我說:“當然。
”
“他五七年大鳴大放中,因為批評亂砍濫伐的現象,成了右派,從一所大學被掃地出門,成了一名掃街人。
‘文革’中,又被收集整理了幾句‘反動言論’,判刑入獄。
出獄後,被押送到東北進行改造。
因為七十來歲了,沒地方願意改造他了,陰錯陽差地,被像破麻袋似的甩棄在我們那個林場了。
我們當縣中校長的發小,也就了解到這麼多,還不知确鑿不确鑿。
我們恩師患的是晚期胃癌,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
當年給了他一份工資,隻有二十幾元,僅夠他吃飯活着的,哪裡能擠出買藥的錢呢?當年在林區,又能買到什麼藥呢!所以胃疼起來,也隻能忍着。
現在想來,榨菜是唯一能幫他每天喝得下兩碗玉米面糊糊的東西。
他連自己園子裡收的菜都一點兒不留,證明除了榨菜和玉米面糊糊,他的胃已經不接受任何其他食物了。
也許,榨菜對于他的胃,還有匪夷所思的止疼藥作用吧,你認為呢?……”
我說:“這我很難回答你。
”
他轉動着手中的半截煙,看着,語調緩慢地又說:“如果真是那樣,當年我們還饞他的榨菜,那可太罪過了。
我的大學生活是在哈爾濱度過的,一到哈爾濱,我就到處買榨菜。
可當年的哈爾濱,哪哪都買不到榨菜。
直到我大三了,哈爾濱的某些副食店裡才出現南方的榨菜。
我一買到手,就吃零嘴兒似的吃掉了一袋兒。
我們中還有一位,第一次乘飛機時,飛機上發的盒飯中有一小袋榨菜。
一小袋對于他是不夠的,居然厚着臉又向空姐要了一小袋。
我們那兩個在國外的,隔三岔五地就要跑到唐人街去吃碗榨菜面什麼的,說否則胃裡就像有饞蟲在竄動……你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吃榨菜了吧?”
我說:“明白了。
”
“我們當縣中校長那位,專門咨詢過醫生,問他那麼喜歡吃榨菜,算不算一種病?你猜醫生怎麼回答他?”
“怎麼回答?”
“醫生說:‘我也喜歡吃榨菜啊!隻要每餐吃得清淡點兒,一天一小袋兒,多喝開水,對身體不會有什麼危害的。
’醫生還說自己一犯煙瘾時就吃一條榨菜,竟然把煙戒了,但願我也能那樣。
一位又瘦又病的高個兒老人改變了我的人生,而榨菜使我每天的日子有種别人咀嚼不出的特殊滋味……”
我的“環保”專家朋友接着又說了些什麼,我已不再注意聽了。
似乎,他說到了貴人、緣分之類的話,還說到了哪一首歌……
但我的目光已經望向我家的一面牆壁;牆上的小相框中,鑲着一幅西方肖像派油畫,印刷品——米開朗琪羅的《先知耶利米》;那先知沉郁而蒼老,低着頭,垂着眼皮,右手撐着下巴,實際上是嚴嚴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在思想着什麼事,表情苦悶而憂傷。
我覺得,那先知若瘦一些,大概就有點兒像我朋友記憶中的瘦老頭了吧?……
“你在想什麼?”
朋友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旁。
我說沒想什麼。
他說:“你對良知和責任怎麼理解?”
我說:“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