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14章 另一半的中國(5)

首頁
    将小夥伴們叫上,一塊兒跑到了小木闆房那兒。

    幾場大雪将小木闆房的門埋住了半截,門上貼的封條已被風撕得殘缺不全。

    我們想從窗子往裡看,窗玻璃結着厚厚的霜。

    園子裡,雪被下刺出參差不齊的搭菜架的木條和樹枝。

    幾隻絨球似的麻雀在雪上蹦來蹦去的……” “環保”專家又吸着一支煙。

     我問:“他埋在你們林區了?” 他說:“不。

    他被火化之後,骨灰寄給了他南方的什麼親人……估計,就是往常從南方寄給他榨菜的親人吧。

    這也隻是我們的估計而已。

    憑我們幾個初中生,當年打聽不清關于他的什麼真實情況。

    也根本不知道向誰去打聽……” “那,後來你們幾個……” “‘文革’一結束,我們先後都考上了大學。

    現在,除了我,我們中還出了兩位大學教授、一位林業局副局長。

    還有兩個成了外國人,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法國。

    他倆起先也在大學裡任教,近年失去聯系了。

    啊對了,現在縣中的校長,也是我們中的一個。

    縣中現在是地區的重點中學了。

    我早已将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在林區沒親戚。

    前年我回去了一次,沒什麼事兒,就是很想回去看看。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大多數伐木工人都轉行了,少部分伐木工人成了護林隊員或育林工人。

    我們那個當縣中校長的發小告訴我——據他後來了解,我們的恩師……他算得上是我們的恩師吧?……” 我說:“當然。

    ” “他五七年大鳴大放中,因為批評亂砍濫伐的現象,成了右派,從一所大學被掃地出門,成了一名掃街人。

    ‘文革’中,又被收集整理了幾句‘反動言論’,判刑入獄。

    出獄後,被押送到東北進行改造。

    因為七十來歲了,沒地方願意改造他了,陰錯陽差地,被像破麻袋似的甩棄在我們那個林場了。

    我們當縣中校長的發小,也就了解到這麼多,還不知确鑿不确鑿。

    我們恩師患的是晚期胃癌,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

    當年給了他一份工資,隻有二十幾元,僅夠他吃飯活着的,哪裡能擠出買藥的錢呢?當年在林區,又能買到什麼藥呢!所以胃疼起來,也隻能忍着。

    現在想來,榨菜是唯一能幫他每天喝得下兩碗玉米面糊糊的東西。

    他連自己園子裡收的菜都一點兒不留,證明除了榨菜和玉米面糊糊,他的胃已經不接受任何其他食物了。

    也許,榨菜對于他的胃,還有匪夷所思的止疼藥作用吧,你認為呢?……” 我說:“這我很難回答你。

    ” 他轉動着手中的半截煙,看着,語調緩慢地又說:“如果真是那樣,當年我們還饞他的榨菜,那可太罪過了。

    我的大學生活是在哈爾濱度過的,一到哈爾濱,我就到處買榨菜。

    可當年的哈爾濱,哪哪都買不到榨菜。

    直到我大三了,哈爾濱的某些副食店裡才出現南方的榨菜。

    我一買到手,就吃零嘴兒似的吃掉了一袋兒。

    我們中還有一位,第一次乘飛機時,飛機上發的盒飯中有一小袋榨菜。

    一小袋對于他是不夠的,居然厚着臉又向空姐要了一小袋。

    我們那兩個在國外的,隔三岔五地就要跑到唐人街去吃碗榨菜面什麼的,說否則胃裡就像有饞蟲在竄動……你明白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吃榨菜了吧?” 我說:“明白了。

    ” “我們當縣中校長那位,專門咨詢過醫生,問他那麼喜歡吃榨菜,算不算一種病?你猜醫生怎麼回答他?” “怎麼回答?” “醫生說:‘我也喜歡吃榨菜啊!隻要每餐吃得清淡點兒,一天一小袋兒,多喝開水,對身體不會有什麼危害的。

    ’醫生還說自己一犯煙瘾時就吃一條榨菜,竟然把煙戒了,但願我也能那樣。

    一位又瘦又病的高個兒老人改變了我的人生,而榨菜使我每天的日子有種别人咀嚼不出的特殊滋味……” 我的“環保”專家朋友接着又說了些什麼,我已不再注意聽了。

    似乎,他說到了貴人、緣分之類的話,還說到了哪一首歌…… 但我的目光已經望向我家的一面牆壁;牆上的小相框中,鑲着一幅西方肖像派油畫,印刷品——米開朗琪羅的《先知耶利米》;那先知沉郁而蒼老,低着頭,垂着眼皮,右手撐着下巴,實際上是嚴嚴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在思想着什麼事,表情苦悶而憂傷。

    我覺得,那先知若瘦一些,大概就有點兒像我朋友記憶中的瘦老頭了吧?…… “你在想什麼?” 朋友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旁。

     我說沒想什麼。

     他說:“你對良知和責任怎麼理解?” 我說:“一回事吧?”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