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修他是生手,也根本無需太高的木工技能,一切也都是流水線上生産的規格化了的材料。
往往隻需拼貼粘牢就是了。
而且其美觀程度,遠非一切能工巧匠的手藝達得到的。
規模生産的工藝水平,對工匠們的勞動方式的淘汰,竟是那麼的鐵面無情。
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中出了一批又一批裝修業的行家裡手。
他在裝修隊隻配給他們當小工。
整日被呼來喚去支使得團團轉。
收入當然是很低的。
他的自尊被瓦解,隻幹了兩個月就不幹了。
他也曾背着工具箱到郊縣甚至農村去找活兒幹。
但是郊縣和農村的人家也不自備木料請匠人做家具了。
到城裡收購舊家具,不是更便宜更省事嗎?何況,城裡又興起了舊家具拍賣業。
很新很适用的家具,隻因樣式過時了,城裡人家就賣了。
大衣櫃才三四十元。
寫字台才二三十元。
一對箱子往往隻标價十五元。
有些正是他十年前親手做成的。
當然,郊縣和農村也還有要修理家具的人家。
可單靠掙點兒修理費,他是養不了家口維持不了生活的。
他設油鍋炸過油條。
炸油條相比于學成一名業熟藝精的木匠,當然是簡單容易的。
但他每每守着油鍋,思想開小差,回憶自己當年是一名好木匠的好日子,并長籲短歎那好日子的不再複返。
結果油條不是炸焦了就是缺火候。
不久便幹不下去了。
他也擺攤兒賣過菜,但不善吆喝,也吃不了那份兒起早貪黑的苦,尤其耐不住那種一上午或一下午無人問價空守攤位的寂寞。
一個月算下來,沒虧沒掙。
白幹了。
因白幹而不幹了。
他妻子偏偏那時下崗了。
他心情灰頹,憂上加憂。
開始借酒澆愁,漸漸酗酒成性,淪為酒徒。
去年,我有一位朋友組成了一個建築施工隊,幹得挺紅火。
我想到了他,趕緊去信替他聯系。
朋友回信說——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讓他來找我吧!不必他幹什麼活兒,打算讓他當個小工長。
工資嘛,也保證不會虧待他的。
我正替他高興着,卻有确鑿的消息傳來——他自殺了。
噫籲呼!
我為他的死難過了許多日子。
在那些日子裡,我常因他而思考時代的變遷。
覺得“發展”二字,既是一個給許多人帶來大機遇大希望大轉運的詞,也是一個使許多人陷入窘境困境懵懂不知所措的詞啊。
它包含着相當冷酷的意味兒。
一個這樣的時代正逼近我們中國人的面前——它的輪子隻管隆隆向前,絕不為任何一個行動遲緩的人減慢速度或停下來稍等片刻。
你要麼坐在它的車廂裡。
它的車廂的等級是分得越來越細越多了。
你要麼跟着它的輪子飛跑疲于奔命,待它到哪一站“加水”時躍身上車。
你要麼具有根本不理睬它開到哪兒去的經濟基礎和心理素質,有資格并且自甘做一個時代發展的旁觀者局外人。
而最不幸的是你對它的多變性冷酷性預見不到估計不足,被碾在了它的輪下……
幾乎我們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得不經常想到——今天對于我們已習慣了的活法,可能明天早晨醒來就被徹底擾亂了。
并且都不得不經常問自己——那時你還怎麼活?
也許,從今以後,父母在兒女長到十來歲的時候,就有責任使他們漸漸明白——他們必須為他們以後的人生,設想起碼三種不同的活法。
從好的到糟的。
而且使他們漸漸明白,隻要人留意關注時代,那麼它将要甩掉某些人之前,總是會顯出些迹象的。
忽略了這些迹象的發生,不再是時代的過錯,而隻能承認自己對自己沒盡到責任了。
當然,也應講到這一點,對于有所準備的人,從好的活法跌入糟的活法,其實并不意味着處境絕望,也并不真的那麼可怕。
需要耐心和承受力,禁得起摔擲的自尊和從頭來過的自信罷了。
正如兒童搭積木,一次次倒了再一次次重來時需要耐心和自信一樣。
有所準備的人,必能從糟的活法重新過渡向另一種好的活法,避免被時代碾在它的輪下。
它不償命。
人對待它最不可取的态度是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