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兩條迷人的長腿!瞧這小腰兒細的!瞧這張瓜子臉兒俊俏的!”
“就是胸脯還沒長好……”
“那用不着你替她惋惜呀,我看十七八後會長得高高的挺挺的……”
“那時要到城市裡去,還不将城市裡的男人們一片片地迷倒哇!”
“我說芹呀,快長大吧,快長大吧!長大了姐兒們一定帶你到城市裡去!城市可需求你這樣的可愛人兒啦!”
她們嗑着瓜子,以騾馬市上内行者相牲口那一種目光上上下下前後左右地打量她,端詳她,仿佛她是一匹将來準能長成高頭大馬的小馬駒。
她們的目光充滿了羨慕,甚至不無嫉妒的成分。
她們的話語既使她飄飄然,也使她害羞極了。
六年前的她,還不大明白“需求”二字的意思。
但是她們卻使她明白了這樣一點——将來如果她到城市裡去,她對城市有一定的征服性……
明白了這一點以後,那些她從來也沒去過的大城市,似乎不再是夢裡才能去到的地方了。
有朝一日穿着時髦的衣裙,臂上搭着美觀的小包包,小包包裡裝着厚厚的一沓錢,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在城市最繁華的街上,似乎也不再是什麼異想天開之事了。
于是她每天數次地照鏡子自我欣賞了。
于是她偷了母親十幾元錢,買了香皂、洗發液和潤膚霜,藏在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為了保養她的頭發她的皮膚而獨自使用,雖然挨了母親一頓打罵,卻一點兒都不後悔,覺得很值得。
于是她再幹活兒時,想到應該戴上一雙破手套了。
為了更具備将來征服城市的資本,她認為她的雙手也應該白白的,細皮嫩肉的了。
于是城市對于她意味着這樣一種地方了——那裡有屬于她的一大筆錢,有屬于她的好房子,甚至有屬于她的名牌小汽車,以及不少整天圍着她轉,處處讨她歡心的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
于是她對自己的人生不再迷惘,也不再沮喪和苦悶,更不再委屈了。
好比一個實際上是百萬富翁的流浪漢,知道落魄隻不過是眼前之事,幾年後定當結束,而一旦結束了,人生的每一個日子便都是無比幸福的好日子了……
十五六歲那一年起,父母對她的态度也與以前不同了。
先是母親看她的目光發生了變化。
母親的目光溫柔了,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眷戀了,還流露着淡淡的憂郁。
母親似乎總在以那一種特殊的目光默默無言地問她:我的女兒呀,你是不是打算離開媽媽了?像别人家的女兒們一樣?你一旦離開了家還稀罕回到這個破家嗎?媽媽多怕你忘了這個家,多怕失去你呀……
父親對她的态度也發生了變化。
似乎在父親看來,他的女兒每長一歲,決定家庭命運的能力也便随之顯示,因而必得他時不時地巴結着才對了。
的确,父親跟她說話時,都有那麼點兒低三下四的樣子了。
仿佛他已不是她的父親,而隻不過是她的一名家仆。
仿佛他如果不巴結着她一點兒,她的人生一朝富貴了,并且嫌惡他,那麼他的人生就将一路滑向無法自拔的泥淖沒任何指望了……
十七歲那一年起,父母對她的态度又發生了變化之後的變化。
母親開始常在她面前歎着氣說:“不小了,明年就十八了,心裡邊究竟怎麼想的,也該及早有個決定了……”
她從母親的話中聽出了這樣的弦外之音——我是有點兒舍不得你離家遠去,可是你也不能不考慮你對家庭的義務呀!
而父親則越發地怨天咒地了:“這破泥草房,住到哪一天是個頭?我今年秋天是不收拾它了。
塌了才好。
塌了一家人一塊兒砸死,窮日子倒也是個了斷!”
她能聽出父親的話是沖她說的。
仿佛家裡至今還住泥草房,完全是由于她的不争和她的不語。
分明的,父母期待着她有一天主動說:“爸,媽,我得到城市裡去了!”
在期待的日子裡,骨血親情不顯山不露水地變質着,轉化為一種沒有了耐性的,難以啟齒言明的,因而特别屈辱又特别迫切的要求。
十七歲的芹一經感覺到了這一點,開始懷疑父母究竟是不是她最親的人了。
她心裡對父母的愛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
她心裡隻剩下了對父母的可憐。
與可憐某些不幸而又陌生的人沒什麼兩樣了。
有一天連雙眼接近于全瞎的妹妹也突然大聲問她:“姐你還打算在家裡待到哪一天是個頭哇?你就忍心看着我沒錢治眼一輩子是瞎女呀?”
聽妹妹那話,好像她有很多錢卻又極其吝啬似的。
她被問得一愣,随即扇了妹妹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