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妹妹大哭大鬧了一場。
她在妹妹的哭鬧聲中,跑出家門,跑到村外,坐在河邊也哭了一場……
月亮真大真圓啊!
在九月的這一個夜晚,十八歲的芹決定離鄉了。
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在酣睡着。
他們不知道明天早上将見不到她這個女兒和姐姐了。
她沒跟他們說,故意不跟他們說。
她甚至也沒留下一頁紙,在紙上寫幾句話,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
這會兒,她離鄉的決心稍微動搖了一下立刻又堅定了以後——不,事實上那非是動搖;她離鄉的意念随着年齡一歲歲增長而明确為決心以後從未動搖過。
也非是猶豫,而隻不過是倏然間産生的一縷留戀之情。
僅僅一縷而已。
她想,除了她兜裡的二百多元錢,她沒從家裡沒從村裡帶走任何東西,那麼是不是應該留下什麼呢?哪怕是留下别人對自己的某種回憶也好呀!不與父母和妹妹打聲招呼,是否也應該與某一個和自己關系較為親近的村人告别呢?自己可不是村外那條河裡的水呀,淌過去就沒誰牽挂地淌過去了。
自己是一個人啊,自己決心一去不返了呀!那些消失在城市裡的女人們,以及去尋找她們的男人們,就除了她們自囚在磚瓦房裡不願出門的老弱病殘的家人,再不被任何别人牽挂了。
仿佛她們隻曾屬于過她們的家,從未屬于過這個村子似的。
而不知為什麼,她卻希望除了父母和妹妹外,起碼被一個村人所牽挂。
這一希望對她有什麼意義,她是不願進一步多想的,但它一經萌生在她心裡,她的腳步竟不能輕快地繼續向前了,它也在她頭腦中揮之不去了。
于是她的目光不禁地向那株老柳樹的左前方望去。
那兒,山坡下,有一幢孤零零的泥草房,比她一家住的泥草房還低矮,還破敗,與村裡那些舉架很高的磚瓦房相距半裡左右。
那泥草房裡住着三十來歲的叫“二憨”的本村男人。
他是近年以來村裡最年輕的男人了。
他沒到城市裡去乃因城市裡沒有曾屬于他的女人。
确切地說他由于窮而未結過婚。
他窮是由于他有一個從他十幾歲起就全身癱瘓拖累着他的人生的哥哥。
自從他二十歲那年父母先後去世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哥哥系在一起無法解開了。
有一年他的哥哥患了很重的胃病,一口飯都咽不下去了。
許多村人都暗中替他慶幸,都私下裡議論說這下可好了,他哥哥餓也活活餓死了。
那麼好端端的一個小夥子的拖累不就解脫了嗎?然而他卻用一輛手推車來回五六十裡三天一次兩天一次推着他的哥哥去縣城裡看病,并為了治好哥哥的病多次賣血。
如今他哥哥的胃病治好了,看樣子起碼還會在他的照料之下活二三十年。
故而村人們都認為他傻。
哪家的女兒肯嫁給一個有兄長拖累的傻子呢?沒有女人嫁給他,也就沒有女人從城市裡寄錢給他。
因而他和他的哥哥一直住低矮破敗的泥草房也就那麼地自然而然。
他們原先也是住在村裡的,且曾與她家是近鄰,後來他為了種甘蔗才住到山坡下的。
住到山坡下引水灌地方便。
芹與村人們對他的看法不同。
她一向認為他一點兒也不傻,恰恰相反,她認為他很善良,是個好男人。
父親每年修房子都找他幫工。
在這個村子裡,除了找他幫工還能找誰呢?并且,從未付過他報酬。
隻不過春節期間,母親讓芹請他到家裡來吃頓餃子而已。
近年芹是大姑娘了,他一見到芹臉就紅,就低垂下他的頭,擡了頭目光也不知朝哪兒望才好。
去年她家修房子,她從房頂上滾了下來,幸虧被他從房下張開雙臂接抱住了,否則她一定會摔壞的。
當時她的父母都不在眼前。
他沒立即将她放落于地。
他雙臂托着她,像托一件易碎的器皿。
他俯視着她,目光竟是那麼的溫柔,并且,他在她眉心迅速地親了一下……
她并沒生他的氣。
不過她以後再見到他,自己的臉也會紅起來……
芹的目光一望向山坡下那幢低矮破敗的泥草房,就再也不能轉移向别處了。
她對自己說,就讓我去與那個親過我一下的男人作别吧!讓他代表這個村子記住我吧!在這個村子裡,除了我的父親母親,還應該有另外的人記住我。
她這麼對自己說時,越發地在乎起這一點來,卻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特别地在乎這一點。
她如此思想着,擡頭望月亮,仿佛月亮是她最知心的一個密友,仿佛要征求月亮的意見。
斯時月亮升高了,似乎也在俯瞰着她,并以它溫柔的沉默,向她傳達着一種支持……
于是她信步向那幢低矮破敗的泥草房走去。
那一時刻,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