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夜遊者。
在月輝下,泥草房的輪廓特别清晰。
它完全地黑暗着,如一塊長方形的巨石,沒有一絲光線從門窗瀉出來……
從老柳樹到泥草房,芹不快不慢地走了六七分鐘。
當她走到泥草房門前,一個新的決定已在她心裡一意孤行地形成了。
它不複再是起先那種希望。
它比起先那種希望強烈得多,而且充滿了大膽放縱驚世駭俗的成分。
她要留下她最寶貴的東西給那個被村人們認為傻,綽号叫“二憨”的男人。
不因為什麼特殊的緣故,僅僅因為他是本村目前唯一年輕強壯的男人,還因為她覺得他是一個好人。
确信他喜歡自己,确信他做夢都不敢妄想自己肯給予他什麼。
她被自己的新的決定深深感動。
她的決定裡包含着對他的可憐,也包含着對城市的,某種性質不确定的……抵牾……
“是小芹吧?”——歪斜的木闆門吱扭開了。
叫“二憨”的,全村唯一沒到城市裡去的,也是唯一年輕強壯的男人,還沒邁出門來,就已經在屋裡很有把握地問着了。
她說:“是我……”
聲音悄悄的。
“有事?”
“嗯……”
“等會兒,我披件衣服……”
自然的,她并不想在外邊等。
她一步跨過門檻,進到屋裡去了。
借着從外邊照進屋裡的月光,看見他剛将一件上衣披在肩上。
顯然地,他不願赤裸着上身面對她。
見她已然進到屋裡已然站在跟前了,他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後退一步,主動與她本能地離開着。
她明白,在他,是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他那樣,使她不禁在心裡嘲笑地對他說:你這個娶不起媳婦的男人啊,你可是裝的什麼樣兒給我看呢?難道你就不想女人嗎?難道你沒親過我一次嗎?難道那還不能證明你喜歡我嗎?
不待他開口再說什麼,她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他低了頭回答:“深更半夜的,除了你家有事會來找我,村裡還會有誰來敲我的門呢?你家出什麼事兒?”
“沒出什麼事兒。
”
她低聲答着,在他那張破床的床邊兒坐下了。
分明的,她的話使他奇怪。
他擡起頭,見她竟坐着了,張張嘴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話好,一時地愣住了。
在二人無言對視的片刻間,裡屋傳出來鼾聲。
“你愣在那兒幹嗎?把門關上呀!……”他沒動。
她擡起手臂指了指門。
他還沒動。
“你聾啦?”她的語調急躁了。
他這才走過去關門。
“插上。
”她沒聽到落闩聲。
“我叫你把門插上!”她的話近乎命令。
之後她聽到落闩聲了。
她扭頭看他,借着從窗子照進屋裡的月光,見他的影子呆呆地站立在門旁。
她的一隻小手,輕輕在床沿上拍了兩下,示意他坐過去,坐在她身旁。
他的影子仍呆呆地站立在門旁。
她不禁歎了口氣,暗想也許村人們是對的,他果然傻。
如果不傻,一個從未被女人親近過的男人,難道此時此刻還不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嗎?還要她怎樣他才能明白呢?她又歎了口氣,以惆怅的語調說:“我要走了。
”很久,才聽到他低聲問:“到哪裡去?”在那段沉默中,她反複要求自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要到城市裡去了。
”“哪天?”“今天。
”“今天?”“對。
一會兒,跨出你家門檻,就走了。
”“可你……什麼都不帶?”“帶了二百多元錢,三四年裡我到鎮上做小工積攢的……”“深更半夜的,你爸媽知道?”
“不想讓他們知道。
你明天替我去告訴他們吧。
就說我在城市裡混得好,會給他們按月地寄錢。
混不好,就永不回來了……”
“你不對……”
“我怎麼不對?!”
她雙眉一挑,嚷了一句。
之後便後悔,怕驚醒裡屋熟睡着的人。
聽鼾聲依舊,才又定下心來。
“小芹,你聽我說……”
“你别說,先聽我說……”
“那,我就先聽你說……”
于是她急急切切地說了起來,語無倫次,越說越快。
她的話語所表達的心理相當蕪雜,而且前後矛盾。
她說她感激城市,因為城市使村裡許多人家都住上了磚瓦房;她說她憎恨城市,因為城市将村裡年輕的女子一個不剩地全都吸引了去,還迫使男人們也紛紛背井離鄉;她說她多麼多麼地向往城市,确信屬于她的好運氣正在城市裡期待着她;她說她多麼多麼地嫌惡城市,所以并不願用幹淨完整的自己去與城市進行交易……她說呀說呀,直說得口幹舌燥。
“明白了?”
“不明白……”
“你裝傻!”
她幾乎叫喊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