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無話找話,總得說句什麼。
而且暗想“達麗”這個名,太像有些人給喜愛的小狗起的名字了。
“我和她媽,不都是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嘛!她媽懷她時,我們讨論過,如果是男孩,就叫保爾。
如果是女孩,就叫保爾妻子的名。
後來時代變了,我們對自己的理想主義情結,也就越來越輕蔑了。
先是被别人輕蔑,後是覺得被時代輕蔑,最後是自己輕蔑自己,自己嘲弄自己。
所以,女兒上小學時,我和她媽讨論,就将女兒的名字由‘麗達’改成‘達麗’了,表示一點兒對理想主義情結的背叛情緒吧!知識分子,也就這點兒能耐,就小小不言地表達點兒背叛情緒……”
我說:“原來是這樣……”
他說:“終于理解我這位父親的良苦用心了?”
我說:“理解了……”
他說:“那,肯幫忙了?……”
我說:“放心,我一定像為自己的女兒操心一樣,一定盡力而為……”直至我送他出家門,達麗還沒回來……幾個月後,我收到他提前寄來的一張票,夾在信紙内。
信很短,隻有幾行字——說他女兒在那一次演出中,和一個什麼什麼少女合唱團一起,将榮幸地登台為某“天王巨星”級的香港歌星伴唱,請我無論如何要抽時間去聽聽。
那天晚上我已有安排,沒去。
我心裡挺不安,覺得太辜負人家的一片誠意。
對他求我的事,更加銘記不忘了。
又幾個月後,我替達麗抓住了一個機會。
是一部三集電視劇。
是一個有幾十句台詞的串場大群衆角色。
可是達麗沒接那角色。
據說嫌戲太短,戲也太少。
我很懷疑是達麗本人不願接,還是她父親……他就再沒來過電話……漸漸地,聯絡又中斷了。
我也就漸漸地又把他們父女倆從記憶中排擠出去了……
今年春節期間,似乎是初五的晚上,我接到了一次電話。
“喂,曉聲嗎?聽得出來我是誰嗎?”聲音很低,無精打采的。
我沒聽出來。
“我是……達麗她父親啊……”
我趕緊說:“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故意說沒聽出來,跟您開玩笑哪……”
他告訴我達麗住院了。
是破傷風。
很希望有人看望看望她。
他想來想去,隻有請求我成全他女兒的這一種小心願。
我一向是個最好說話的人。
何況對那少女,我内心裡其實挺喜愛的。
于是滿口答應。
于是第二天帶了禮物到醫院去看她……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她臉色極蒼白,虛弱得說不出話。
一雙大眼睛,也絲毫沒了光彩,沒了生動。
她得的根本不是什麼破傷風而是敗血症。
這麼說也不對,應該說,是由破傷風引起了嚴重的敗血症。
我看過她以後,在病房外問她的父親——怎麼會這樣?
他起初不肯說。
我一再逼問,才說了——達麗的班上,以達麗為核心,由十幾個初二女學生,組成了一個什麼“少女追星大家庭”。
她是她們那個“大家庭”的“家長”。
她的一個女同學,也是她們那個“大家庭”的成員之一,在一塊手帕上,繡了大大小小十幾顆心,寄給了香港某男歌星。
結果她得到了一張他的照片。
四寸的,背面有他的親筆簽名。
其實究竟是不是親筆簽名,她是無從知道的。
她以為是,當然便是了。
于是這一張照片,成了她們“大家庭”中的無價之寶似的,引起了另外一些少女們極大的嫉妒。
其中最嫉妒的是達麗。
她想,她一定要從他那兒得到一件比一張照片更寶貴的東西。
其實她究竟要得到什麼,連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這癡情的少女,竟割破自己的手,滴了半小碗血,就沾着自己的血漿,給自己崇拜的偶像寫了一封血書——三四千字的一封血寫情書,每一句,每一個标點,都是用他唱過的歌的歌詞串聯寫成的。
然而信寄出後,仿佛泥牛入海,空谷無音……
她的手卻漸漸感染了……
“這孩子,她為什麼就不對我講呢!不就是一張歌星的照片嘛!十張我也能替她要來呀!為什麼要這麼傻呢!……”
他哭了。
眼淚順着臉腮往下淌,哭得一塌糊塗……
“破傷風引起敗血症的,百分之一還不到,怎麼偏偏讓我的女兒攤上了呢!…
…”
我意識到情況嚴重,去找醫生問,醫生果然說——她到醫院來得太晚了,因為不但血液,而且心肌也受到了嚴重的病毒感染……
她的父親策劃了一場又一場大型港台歌星演唱會,使他們一個個席卷巨款樂滋滋喜洋洋地離開大陸,為公司累計創收五六百萬,也同時制造了一陣又一陣的“追星熱”,直接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大陸少男少女的“追星族”。
她無疑是她父親培養得最成功的一個……
卻也成了最失敗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