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山卻沒名。
山也罷,水也罷,其名都是人起的,或由傳說得來的。
關于這山,并無什麼傳說。
而從前的村人,皆沒文化,偏又認為給一座山起名當然最該是有文化的人或當官的人才有資格的事,所以一直等着他們來給起個好名。
左等也不見位有文化的人來,右等也不見位當官的人來,便一直沒名。
沒名村人們也不覺得多麼遺憾,漸漸地也就習慣于家住一座無名的山下了。
他們自己都将這山叫作“咱們那山”。
互相發誓,每說“咱們那山做證”,或“讓咱們那山掉下塊石頭砸死我!”
斯時已是黃昏,夕陽血紅,斜懸巨壁上方,銅色的淌水不止的壁體,經夕陽的餘晖映照,仿佛也透出紅色了……
被議論的死者,村人們稱他行阿公,前天死在自己低矮潮濕的破木闆房裡。
伏在桌上死的,地上碎着酒瓶。
縣裡的法醫說,是由于飲酒過量,腦血管突然破裂。
有了法醫的這一結論,村長動員幾個人,當天匆匆将他埋了。
他是一輩子沒結過婚的人,無兒無女無親無戚,連個為他戴孝的人也沒有。
五十三年前,一位地質專家從省城被發配到這個村來接受改造,跟着個相依為命的醜少年。
押送者交代村黨支部——那專家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物,對國家還是有用的,改造對他是短時期的,萬不可随便把他給折騰死了。
而那少年并非他的親子,隻不過是他在兵荒馬亂的抗日年代收養的一個孤兒……
專家姓“子車”,他叫那少年“行”。
村人們從沒聽說過那麼古怪的姓名,都叫專家“車先生”,叫少年“小車”。
村人們确實沒折騰“車先生”,對“小車”也挺有人性的。
義父子二人和村人們一樣出工,享受一樣的記分對待。
當年少男少女參加集體勞動是很普遍的事,但隻能記半分,大人們都叫他們“半拉子”。
那時,山頂生長着二三百株大樹,不少是活了幾百近千年的古樹。
第二年,縣裡來了一大隊人馬,要将山頂的樹一股腦伐倒。
有位煉鋼方面的專家也登上了山頂,據他說,用那些古樹破成的木柴方能燒成一等的炭,而用一等的炭方能煉出上等的鋼。
“車先生”自然也跟到了山上,他不但自己拒伐,竟還敢阻止别人。
他說山體是“泥抱石”構成的,巨壁不塌,全靠二三百株古樹的根深紮地下,在“泥抱石”之間又形成了“根抱石”……
煉鋼方面的專家呵斥他——什麼“泥抱石”“根抱石”的,我看你是白接受改造了!
于是兩個在山上辯論起來。
煉鋼方面的專家惱羞成怒,扇了“車先生”一耳光,命幾個人将他拖下了山頂……
隻幾天工夫,山頂被伐秃了。
又幾天工夫,大樹全被運走了。
而“車先生”短時期的思想改造,變成遙遙無期的事了。
分明,他被當初發配他的人徹底抛棄了。
村人們也不稱他“車先生”了,而叫他“老車”了……
“小車”當年問“老車”:“父親,你為什麼非阻止呢?”
“老車”歎道:“良心使我那麼做,我拿自己有什麼辦法啊!”
1975年,“老車”病故。
彌留之際,他對義子說:“這村裡的人從沒難為過咱們父子,應報答。
如果你以後有可能,替這個村的人将山頂植上樹吧!……”
至80年代,每有縣裡省裡的人到此地開現場會,批“左”。
每一撥人都必向“子車先生”的墳敬獻花圈。
村人們也直到那時才明白,“子車”的确是一個姓。
“車先生”也罷,“老車”“小車”也罷,都是不正确的叫法。
于是,“小車”漸漸被村人們改口叫作“老行”了。
因為他們對他的姓仍覺别扭,也因為他長得老。
兩年後,批“左”之風過去了。
到90年代後期,“老行”承包了那座山,開始終日在山上植樹。
他是靠貸款從外地買來樹苗的。
那時他已是遠近聞名的石匠了,靠幹石匠活掙的錢還貸。
村人們不解: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變成了樹苗,樹苗什麼時候又能再變成錢呢?那時候究竟能不能值更多的錢誰估計得到呢?不知他怎麼算的賬!……
三四年後,滿山頂又有小樹成林了,一棵棵生機勃勃地長在老樹根和老樹根的間隙。
鎮裡将他樹立為植樹造林的模範了,縣裡的領導每陪同市裡的省裡的領導來視察,哪一次都與他合影。
村人們恍然大悟:想不到“老行”是用錢來買名!一個生活在農村的人,而且還長得那麼醜,非圖虛名幹啥呢!他難免地遭到過譏諷和嘲笑,倒也不生氣,還不解釋,一如既往,幹幾個月石匠活,再侍弄幾個月的樹,之後又幹幾個月石匠活……
新世紀初的幾年,全縣大搞旅遊開發,滿山頂才長到碗口粗的樹又統統被砍光了。
“老行”差點兒跟砍樹的人們拼命,縣裡就派公安來對付他。
公安的幹部這麼勸他:樹雖是你栽的,但山可是國家的!你損失了多少錢,政府補給你就是了嘛。
你要是非幹擾政府的大政方針,那我們就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