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充滿嘲諷,仿佛我說的一切都是蠢話。
我停了一會兒,考慮接下來說什麼。
但這次,他先開口了。
“為什麼艾米不能再嫁人呢?她還年輕,也算漂亮。
我可以推薦一下:她是位賢妻。
如果她想和我離婚,我完全可以順着她,依着她。
”
現在,輪到我發笑了。
他很狡猾,不過,顯然是有目的。
出于某種原因,他必須隐瞞自己和一個女人私奔,閉口不提她的行蹤。
于是我也變得斬釘截鐵。
“你妻子說,不管你怎樣,她也不和你離婚。
她打定主意了。
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非常驚訝地看着我,顯然不是在裝假。
笑容從他的嘴角消失了,他很認真地說:
“但是,親愛的朋友,我才不管她怎樣呢。
她離也好,不離也好,我都無所謂。
”
我笑了起來。
“哦,算了吧!别把我們當傻瓜。
碰巧我們知道,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來的。
”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笑得那麼響,旁邊的人都好奇地轉過頭來,甚至有人跟着笑起來。
“這沒什麼好笑。
”
“可憐的艾米。
”他還在笑,龇牙咧嘴地說。
然後,又滿臉不屑的樣子。
“女人的腦子真可憐!愛。
就知道愛。
她們以為,男人離她而去,是因為有了别人。
你覺得我是這樣的傻瓜嗎,把為一個女人做過的事,再做一遍?”
“你是說,你離開妻子,不是因為另一個女人?”
“當然不是。
”
“你敢發誓?”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講。
真是幼稚。
“我發誓。
”
“那麼,上帝作證,你究竟為什麼離開她?”
“我想畫畫。
”
我直直地盯着他。
我不明白。
我想他瘋了。
讀者務必記住,我這時還很年輕,面前坐着的,是一個中年人;而我驚詫不已,什麼都忘了。
“可你已經四十歲了。
”
“正因為這個才想。
再不開始就晚了。
”
“你過去畫過畫嗎?”
“小時候我很想當個畫家,可父親叫我去做生意,他說,學藝術,沒前途。
一年前我開始畫一點兒。
去年我一直在上夜校。
”
“斯特裡克蘭夫人以為你在俱樂部打橋牌,其實都是在夜校?”
“對。
”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我覺得,還是不知道的好。
”
“你會畫了嗎?”
“還不行。
但會學會的。
正因為這個,我才來巴黎。
在倫敦,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這裡也許可以。
”
“你認為,像你這麼大年齡學畫,可以嗎?大多數人都是十八歲開始。
”
“如果十八歲學,肯定比現在快些。
”
“你怎麼覺得自己有繪畫的才能?”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
目光停在過往的人群上,但我覺得他什麼也沒看見。
就是回答了,也跟沒回答一樣。
“我必須畫畫。
”
“這樣做,是不是在碰運氣?”
他望着我,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神色,讓我感到很不爽。
“你多大了?二十三歲?”
我覺得他跑題了。
像我這樣的青年人碰碰運氣,再自然不過;但是,他的青春早已不在,有孩子有老婆,是一個體面的證券經紀人。
于我自然的東西,于他卻顯得荒謬。
但我還是想盡量公平。
“當然,奇迹也許出現,你會成為大畫家。
但必須承認,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如果最終你不得不承認全搞砸了,可就追悔莫及了。
”
“我必須畫畫。
”他又重複了一遍。
“要是頂多你隻能當個三流畫家,是不是還要孤注一擲?不管怎樣,如果是其他行業,你才華平平,關系不大,可以得過且過;但是,當一個藝術家,完全不同。
”
“你他媽真是個傻瓜。
”他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除非我言過其實。
”
“我告訴你,我必須畫畫。
我身不由己。
一個人掉進水裡,他遊泳遊得好不好沒關系,反正他得掙紮,不然就得淹死。
”
他的聲音富有激情,我不由自主地被打動了。
我感覺在他體内,仿佛有一股猛烈的力量奮力掙紮;這股力量強大無比,壓倒一切,好像違背他自己的意志,将他緊緊地攫住。
我無法理解。
他似乎真的被魔鬼附體了,很可能,突然就會被撕得粉碎。
但表面看,他卻再普通不過。
我的目光,好奇地落在他身上,他卻毫不緊張。
我不知道,一個陌生人會怎樣看他:他坐在那裡,穿着破舊的諾福克夾克,戴着早該換洗的圓頂禮帽;他的褲子松松垮垮,他的手指未修幹淨;他的臉胡子拉碴,一雙小眼睛,高高撅起的大鼻頭,顯得既笨拙又粗俗;他的嘴很大,嘴唇很厚,給人一種耽于色欲的感覺。
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判他。
“你不打算回妻子身邊了?”最後我開口說。
“死也不回。
”
“可她願意不計前嫌,從頭來過。
她不會說你的。
”
“讓她見鬼去吧。
”
“你不在乎别人把你當成徹頭徹尾的壞蛋嗎?你不在乎妻子兒女去讨飯嗎?”
“毫不在乎。
”
我沉默了片刻。
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有分量,我故意把一個個字咬得真真切切:
“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心裡話終于說出來了,好,我們去吃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