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裡克蘭夫人的目光,茫然地從一個人臉上移到另一個人臉上。
“他永遠也不回來了。
”她說。
“哦,親愛的,你要記住,剛才不說了嘛。
他已經過慣了衣來伸手的舒坦日子。
那麼窮酸的旅館,那麼破爛的房間,你想他能待多久?再說,他沒多少錢。
一定會回來的。
” “隻要他是和女人跑的,就還有可能回來。
我不相信什麼是絕對的。
三個月,他就煩死她了。
但如果,他不是因為戀愛跑的,那一切都完了。
” “唉,我想你說的這些太玄了。
”上校說。
對于這種人性,他的職業習性不能理解,所以用“玄”來表達他全部的蔑視,“别聽她的。
他會回來的,而且像多蘿西說的,讓他在外頭胡鬧一陣兒,不會怎麼樣的。
” “但是,我不想讓他回來了。
”她說。
“艾米!” 一陣狂怒緊緊攫住了斯特裡克蘭夫人,她的臉色驟然煞白,有氣無力。
現在,她語速更快,有點氣喘。
“如果他瘋狂地愛上了别人,跟她跑了,我可以原諒。
我想倒算正常。
我也不會太責怪,因為他是被騙走的。
男人心腸太軟,女人肆無忌憚。
但現在,不是這回事兒。
我恨他。
我再也不會原諒他!” 麥克安德魯上校和他妻子一起勸她。
他們感到吃驚。
他們說她瘋了。
他們不理解。
斯特裡克蘭夫人絕望地轉向我。
“你也不明白嗎?”她喊道。
“我不敢肯定。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他是為了女人離開你,你可以原諒;但如果他是為了理想離開你,你就不能?你覺得前者仿佛比賽,而後者你便無能為力,對吧?” 斯特裡克蘭夫人瞪了我一眼,顯得不那麼友善,但沒有回答。
也許我的話,戳到了她的痛處。
她繼續用低沉的、顫抖的聲音說: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像恨他這樣恨一個人。
你知道嗎,我一直安慰自己說,不管這事持續多久,最終他還是會回來的。
我想,在他臨終前,他叫我去,我也會去。
我會像一個母親那樣照料他,最後,告訴他,一切都不重要,我原諒他所做的一切,永遠愛他。
” 女人總喜歡在愛人臨終前表現得大度不凡,這始終讓我感到不安。
有時候,好像她們不情願男人壽命太長,就是怕沒機會把這一幕好戲盡早上演。
“但是現在——現在全完了。
我對他不會再有任何感情,形同陌路。
我情願他死得很慘,貧困潦倒,饑寒交迫,無親無故。
我希望他渾身長瘡,惡臭腐爛。
我和他真完了。
” 我想,不妨這時把斯特裡克蘭的建議說出來。
“如果你想和他離婚,他願意按你說的,怎麼做都可以。
” “我為什麼要給他自由?” “我想他不需要吧。
他這樣做,可能對你更好些。
” 斯特裡克蘭夫人很不耐煩地聳聳肩。
我覺得我對她有點兒失望。
我那時和今天不同,認為人性單純如一,但是,我沮喪地發現,原來這麼迷人的女人也會有如此可怕的報複心。
那時我還不明白,人性其實非常複雜。
現在,我清楚地意識到:卑鄙與高尚,邪惡與善良,仇恨與熱愛,可以并存于同一顆心靈中。
我不清楚該說些什麼,來減輕斯特裡克蘭夫人此時的痛苦和屈辱。
我覺得,應該試試。
“你知道,我不能肯定,你丈夫的行為,也許是情非得已。
我想,他已經不是他自己。
他似乎鬼迷心竅,被一股力量抓住,朝着别的方向跑去;他就像落入蛛網的蒼蠅,已經無力掙紮。
他仿佛着了魔。
這讓我想起,人們常說的那些離奇故事:一個人的身體被另一個人的靈魂占據,将他自己的趕了出去。
這個靈魂在體内很不安分,神秘地變來變去。
要是過去,大家就會說,查爾斯·斯特裡克蘭被魔鬼附身了。
” 麥克安德魯夫人将她的裙擺撫平,胳臂上的金镯子滑到了手腕上。
“你說的這些太離譜了,”她刻薄地說,“我不否認,也許艾米對她丈夫有些想當然了。
如果她不是忙于自己的事,我不相信她會發覺不了事情不妙。
如果亞曆克有什麼心事,我就不信,不到一年,還不被我看得個一清二楚。
” 上校茫然地望向空中,我不知道有誰能像他這樣,故作清白。
“但這改變不了事實:查爾斯·斯特裡克蘭是無情的禽獸。
”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他抛棄自己的妻子——純粹是自私,再沒别的。
” “這是再好不過的解釋了。
”我說。
但心想,這等于什麼也沒解釋。
當我說有些累了,起身告辭,斯特裡克蘭夫人也沒留我。
舊譯“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