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在賓夕法尼亞州,父母都是德裔美國人。
他在他出生的這個國度接受了音樂教育。
然而,那個古老的世界,那個他的祖父母從前離開過的地方,那個不僅有着他的生命之根,而且也有着他的藝術之根的地方,卻早早地把他召喚回來,而且還是把他召喚到我們這裡來當凱澤斯阿舍恩教堂合唱隊指導兼管風琴師。
在他的漫遊生涯中,他在一個地方的停留時間很少有長過一到兩年的——他在我們這裡的停留也隻不過是承前(因為他此前曾在帝國和瑞士的一些個城市小戲院裡做過樂隊指揮)啟後的一個階段而已。
他同時也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管弦樂作曲家,他創作了一部名為《大理石雕像》
他的外表不大起眼,是個矮小敦實的男子。
圓圓的腦袋,小小的經過修剪的髭須,愛笑的棕色眼睛,目光時而深沉,時而跳躍不定。
如果說凱澤斯阿舍恩還能有那麼一點點精神文化生活的話,那麼,他就是這樣一種生活的一個真正的促進者。
他的管風琴演奏專業而卓越,隻可惜社區裡懂得欣賞的人卻是寥寥可數。
不管怎樣,下午對公衆開放的教堂音樂會總能吸引相當多的人前來傾聽,他在這些音樂會上演奏米歇爾·普萊托裡烏斯
此外,他還在“公益活動協會”的禮堂裡孜孜不倦地作了整整一個演出季的報告,而在講解的過程中,他既會用手在鋼琴上,又會用粉筆在黑闆上進行演示。
然而,同他的音樂會相反,他的報告,至少從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徹底的失敗了。
它們之所以不成功,第一是因為我們的居民對報告根本不感興趣,第二是因為他報告的内容不僅不是通俗的,反而是固執任性和聞所未聞的,第三則是因為他的口吃的毛病使得聽他說話俨然一次令人不安的、設置了重重障礙的航行,時而叫人膽戰心驚,時而又讓人忍俊不禁,而且還特别能夠分散思考本身所必需的注意力并将其轉化為一種焦慮的等待,等待那下一個久坐不起的抽搐。
他的口吃屬于特别嚴重,也特别典型的那種——這無疑是個悲劇,因為他這個人思想深邃,學識淵博,才思泉湧,非常熱中于傳遞消息、發布信息。
當航行到某些路段,他的小船也會在水面上蹦跳舞蹈,滿載着那種很想忽略和忘卻這種缺陷的輕盈,敏捷地一掠而過;然而,無法避免的卻是,時不時地,對此每個人都有理由随時作好思想上的準備,那爆發的瞬間就會來臨,隻見他站在那裡,用漲得通紅的臉去迎接那種折磨:要麼是一個咝擦音阻礙了他,他用張得大開的嘴巴長時間地持續這個音,模仿冒着蒸汽的火車頭的聲響;要麼是在與一個唇音的搏鬥中,他的臉頰鼓脹起來,他的嘴唇開始不厭其煩地爆發短暫而無聲的速射;再要麼就是,突然地,他的呼吸陷入無可救藥的混亂,他就像離開了水的魚兒,張着漏鬥形的嘴大口大口地喘氣——而他的兩隻濕潤的眼睛卻依然在笑,真的,他自己對于這樣的事情似乎能夠泰然處之,然而,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從中得到安慰,而且,從根本上講,也不應該責怪觀衆不去聽他的這些講座:在這一點上他們表現出空前的團結,以至于事實是,多數情況下到這個大廳裡來捧場的大都隻有半打左右的聽衆,即除了我的父母、阿德裡安的伯父、年輕的西馬彪和我們兩個之外,剩下的也就隻有女子中學的三兩個女學生了。
即便是這三兩個女生,但凡遇見這位報告人發生語言障礙,她們保準抓住機會,竊笑不止。
由于門票收入遠遠不夠負擔場地和照明費用,克雷齊馬爾于是決定由自己來掏腰包解決,這也是他的初衷。
但我的父親和尼古勞斯·萊韋屈恩卻想辦法說服董事會接受了他們的建議:要麼由協會來填補虧空,要麼協會就不收租金,理由是,這些報告對文化教育和公益事業均意義重大。
這顯然是一種出于朋友情誼的幫助,因為所謂的公共利益其實是值得商榷的,因為社區公衆并沒有來,而且,前面也已經講過了,報告内容的特殊性也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
文德爾·克雷齊馬爾有一個信條,我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他那張首先是被英語熏陶過的嘴裡聽到他的這個信條,即重要的并不是别人的興趣,而是自己的興趣,而是要去激發興趣;隻有當一個人是從骨子裡對一件事感興趣時,他才可能,然後也才有把握去做到這一點,這也就是說,如果他對什麼感興趣,那他就要不停地去說,而隻要他用了這種辦法,那他就是不想去把人家吸引到這個興趣上來都不行,那他就是不想以此去感染别人都不行,所以,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出人意料的興趣,比起去迎合一個現有的興趣來,那可是要有價值得多。
然而,令人感到極為遺憾的是,我們的觀衆幾乎沒有給過他證明這一理論的任何機會。
當然,在我們少數幾個人這裡,他的理論倒是完全經受住了考驗。
那座古老的禮堂空空蕩蕩,隻有我們幾個坐在編了号的椅子上,拜倒在他的腳下,我們被他身上的東西牢牢攫住,我們從未想到這些東西會如此吸引我們,甚至于他那駭人的結巴也最終化為他的熱情的一種扣人心弦的表達。
每當尴尬發生之時,我們大家往往都會沖他點頭,有的男士或許還會說上幾句“沒事,沒事”、“一會兒就好”、“不打緊”,以示安慰。
之後,癱瘓在樂觀地傳遞歉意的微笑中解除,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随着新一輪陰森可怖身手敏捷的卷土重來,這種微笑便又會消失得一幹二淨。
那麼,他都講了些什麼呢?嘿,這個人可以為“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作品第111号為什麼沒有第三樂章”這個問題花上整整一個小時時間——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值得一談的話題。
可是,隻要想想貼在“公益活動”之家門口的海報,登在凱澤斯阿舍恩《鐵路報》上的廣告,你就禁不住會問它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激起公衆的好奇。
人們實在是無意于知道作品第111号為什麼隻有兩個樂章。
我們這些前往參加讨論的人自然是度過了一個大開眼界的傍晚,盡管在此之前我們對于報告中所說的那首奏鳴曲還一無所知。
但我們卻通過這次活動認識了它,而且還了解得極為詳細,因為克雷齊馬爾在提供給他的那架十分廉價的鋼琴上(三角鋼琴沒有得到批準),雖然免不了轟隆之聲,但卻是非常成功地演奏了它,其間他還對它的思想内容進行了極為透徹的分析并描繪了它及其另外兩首協奏曲創作形成的生活背景。
他詳細地叙述了大師本人對為什麼要在此放棄和第一樂章相呼應的第三樂章的原因所作的解釋,其間嬉笑怒罵,過足了瘾。
也就是說,大師對于他的助手的提問是這樣來回答的:他沒有時間,所以就甘願把第二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