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是蚩尤的後代,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是一個逗樂的問題,本來不期待回答;而且我想,她們也回答不了。
沒想到她們竟然回答了:“打了敗仗,一路逃呗。
從黃河流域逃到長江流域,再逃到這裡。
朝廷的官兵在追殺,我們的人越逃越少,就這樣啰。
”
說完又是一陣笑聲。
用那麼輕松的表情講述那麼殘酷的曆史,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我就進一步問:“正規的史書裡可沒有記載蚩尤後裔向這裡遷徙的确切史實,你們能提供一點證據嗎?”
“有啊。
”她們還是那麼快樂,“我們這裡有一部傳唱的苗族史詩叫《楓樹歌》,說我們苗族的祖先姜央就是從楓樹中生出來的。
我們這裡世世代代崇拜楓樹,不準砍伐。
你知道楓樹就是蚩尤的桎梏嗎?”
我聽了一震,連說“知道”,心中立即浮現出黃河近旁那個由桎梏化為楓樹的動人場景。
她們還在說:“朝廷沒追上我們,寫不出來;苗族沒有文字,記不下來。
我們隻要記住楓樹就可以了,那就是曆史。
”
與她們分手後,我在西江苗寨的石階路上邊走邊想:我們所熟悉的文本曆史,實在是遺落了太多重要的内容。
你看,連中華文明最早的勝利者和失敗者的曆史,也隻留下了一小半。
從影影綽綽的記述中可以看到,蚩尤失敗後,他的部屬九黎族被黃帝做了一次大範圍的整編,大緻被分為善、惡兩類。
“善類”遷移到鄒魯之地,也就是今天山東省的南部,後來這裡産生了孔子、孟子;“惡類”被流放到北方,據說與後來的匈奴有關。
不管“善類”、“惡類”,都記住了自己是九黎之後,是“黎民”。
我們後來習稱“黎民百姓”,也與此有關。
由此可知,蚩尤的部屬并不都是南逃了,而是有很大一部分被收編進了黃帝的主流文明。
而且,黃帝的後裔還與蚩尤的後裔有通婚之舉,黃帝的後裔是男方,蚩尤的後裔是女方,可見蚩尤不僅不是妖魔,而且有俊美的基因。
黃帝的後裔夏後氏,是後來夏朝的創立者。
但是,蚩尤的部屬中,确實也有不屈的一群。
他們保持着失敗者後裔的傲岸,背負着祭祀先祖的使命,不惜與當權者征戰。
曆史上那個與堯的隊伍戰鬥在丹江的“三苗”部落,就自稱是蚩尤的“九黎之後”,這有可能是苗族的祖先。
三苗打不過堯,曾經被堯收編,卻又時時反抗,堯就把他們流放到現在敦煌的三危山,這就是《史記·五帝本紀》所記的“遷三苗于三危”。
三苗的首領兜則被流放到崇山,即今天湖南大庸市的西南,已屬武陵山區。
後來,禹又與三苗打了一場曆時七十天的大仗,三苗大敗,從此不見于史冊。
不見于史冊的族群,活動得更加神秘。
蘇雪林教授認為,屈原所寫的《國殇》,就是在描寫祭祀無頭的戰神蚩尤。
我雖然覺得還缺少更多的資料佐證,但想起來也覺得熱血沸騰。
這一彪不屈的男女,當然不能見容于任何朝廷。
如果真如上文所說,九黎族中果真有一批人被流放到北方彙入了匈奴的行列,那麼,長期與匈奴為敵的漢王朝,也許尋找到了自己的對手與蚩尤之間的某種關系,因此更進一步貶斥蚩尤形象,追逐南逃匈奴。
南逃匈奴與落腳湖南的三苗有沒有會合?我們不知道,但大體可以判斷,就在漢代,三苗的一部分人進入了貴州、雲南一帶。
曆史學家章太炎、呂思勉先生曾經認為,古代的三苗未必是現在的苗族。
我知道他們也是因為沒有找見足夠的文字記錄。
但是,對于一個長期沒有文字的族群而言,要找到這種記錄實在是太難了。
我想,如果章太炎、呂思勉先生到西江苗寨走走,聽聽代代相傳的史詩,看看奉若神明的楓樹,也許會改變一點看法。
五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裡年輕人對于自己祖先的坦然确認。
這等于是确認幾千年的沉重惡名,确認幾萬裡的步步落敗。
這樣的确認也是一種承擔,承擔多少鄙視和嘲笑,承擔多少防範和窺測!
這種确認和承擔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