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說早已是一種代代相續的曆史遺囑。
他們不能書之典冊、藏之名山,隻有一環不缺地确認、一絲不斷地承擔,才能維持到今天。
不管在草澤荒路,還是在血泊沙場,他們都會在緊要時刻念一句:“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
這是無數黑夜的生命密語。
他們根本忘了什麼是委屈,也不知道需要向什麼人為自己的祖先辯護。
全部辯護就在這句話裡,隻是為了自己族群的延續生存。
終于,黑夜過去了,密語已經可以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
經過千年蒸餾,不再有憤恨的印痕,不再有尋仇的火氣,不再有訴苦的興緻,不再有抱怨的理由。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蚩尤後代居然那麼美麗。
幾千年的黑夜逃奔不就是為了維持生存嗎?最後得到的,不是“維持生存”,而是“美麗生存”。
耳邊又響起了那句話,卻是用歡快的嗓音歌唱般傳來:“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我想,蚩尤在此刻是大大勝利了,勝利在西江苗寨女孩子的唇齒間。
這種勝利,徹底改變了橫亘于全部曆史文本之間的勝敗邏輯。
她們用美麗回答了一切。
六
在離開西江苗寨前,村寨的首領——年紀尚輕的世襲“鼓藏頭”唐守成把我引到一個地方,去看從雷公坪上移下來的幾片青石古字碑。
雷公坪是離村寨十五公裡的一處高山坪壩,那裡的整個山區被看成是天下電閃雷鳴的發源地,風景絕佳,西江苗族先民曾在那裡居住,後來也輪番駐紮過苗族起義軍和朝廷兵士。
這幾片青石古字碑,每個字都近似漢字筆畫,細看卻全然不識。
難道素稱無文字的苗族也曾經一度擁有過文字?那又是在什麼時代?使用過多少時間?使用範圍多大?又為何終于消失?
我彎下腰去,仔細地對比了這些文字與西夏文字的區别,然後繼續作各種猜測。
如果苗族真的有過文字,那麼,也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能發掘出一大堆比較完整的記述?但是,又有誰能讀懂這些記述呢?
我又一次深深地感歎,留在已知曆史之外的未知曆史實在是太多了。
因此,任何一種台面上的文明,即使看上去很顯赫,也不要太得意、太自戀、太張狂。
現在被過于熱鬧地稱為“國學”的漢族主流文明,也同樣如此。
有位當地學人告訴我,這些古字碑曾被一位漢族的前輩學人稱之為“孔明碑”,因為據傳說諸葛亮“七擒孟獲”時曾到過這裡。
我想,這位前輩學人完全是站在世俗漢人的立場上把諸葛亮可能來過這兒的傳說當做了大事,因此連僅留的不可識文字也似乎隻有他才能刻寫。
其實,比之于黃帝及其對手蚩尤的偉大抗争,諸葛亮參與過的三國打鬥隻是一場沒有什麼意義和結果的小陣仗而已。
蚩尤的後代好不容易在這雷聲轟鳴的山谷中找到了一個奇美無比的家園,千萬不要讓諸葛亮不合時宜地露臉了。
那古字碑,一定與他無關。
我說,不要再叫“孔明碑”了,就叫“古字碑”吧。
是不是苗文,也不要輕易論定。
正說着,兩個隻有七八歲的苗族小女孩奔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其中一個仰頭對我說:“伯伯,我們的老師說,您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人。
您能不能告訴我,文化人是做什麼的?”
我笑了,心想這麼一個大問題該怎麼回答呢?我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這兩個小女孩肉乎乎的小手。
過了片刻我彎下腰去,說:“聽着,文化人做的事情是,熱愛全人類和自己的民族,并且因為自己,使它們更美麗。
”
我要她們重複一遍。
第一遍她們都沒有說順,第二遍都說順了。
我把手從她們的小手中抽出來,輕輕地拍拍她們的臉,然後與“鼓藏頭”告别,踏上了歸途。
到了坡上回頭一看,西江苗寨已在黃昏的山色中模糊,很快就要找不到它了。
那就趕快記住:西江苗寨,在東經108°10′與北緯26°30′的交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