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更不會有今天的上海。
”
由此聯想到,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後我到重災區都江堰捐建三個學生圖書館,去的次數很多,有一次被上海前去救援的志願者們發現了,要我為他們作演講,我也說了類似的話。
在那個揮汗如雨的大工棚裡我說:“都江堰兩千多年來灌溉的,遠不止是川西平原。
我曾寫文章證明,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受到過它的滋養。
現在,滋養百代的老祖宗突然受驚,我們趕過來侍奉梳洗,哪裡說得上援助?”
中華文明有一個好處,就是永遠保持着生生不息的循環記憶。
在中國人的心中,哪一條古代的大路都不會成為徹底的荒路,哪一種古代的燦爛都不會熄滅得無影無蹤。
正是時間和空間的大幅度回饋、反刍和互濟,使這個文明成為人類所有古文明中未曾中斷和湮滅的唯一者。
更何況,我們前面說了,西域和喀什的大地上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數學公式,永恒地證明着通向不同空間的必然性和可能性。
因此,今天在那裡的種種努力,不完全是為了古代,更是為了未來。
時代已經開始證明,亞洲不會像前兩個世紀那麼喑啞。
亞洲腹地的風景,也将重新向世人展開。
五
在中華文明的諸多“老祖宗”中,在形态和氣度上最讓人震撼的,是西域,包括喀什。
這個說法也許會使别的“老祖宗”側目,那實在對不起了,但我實在不是随口贊譽。
請想一想,天山、昆侖山和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這幾宗真正的天下巨構,隻須窺得其中任何一角,就足以讓世人凝神屏息。
但在這裡,卻齊齊地排列在一起、交接在一起、呼應在一起,這會是什麼景象?
一連串無可超越的絕境,一重重無與倫比的壯美,一系列無以複制的偉大,包圍着你,征服着你,粉碎着你,又收納着你。
你失去了,好不容易重新找回,卻是另一個你。
在天山、昆侖山面前,其他“老祖宗”所背靠的三山五嶽,就有點像盆景了。
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面前,其他“老祖宗”所吟詠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也有點太孩子氣了。
到喀什,不能按照内地休閑的習慣,選擇那些人群密集的旅遊景點。
應該選擇的,是喬戈裡峰、慕士塔格冰川和奧依塔克冰川、紅其拉甫口岸、亞克艾日克烽火台,以及散布處處的千年胡楊林和夕陽下的沙漠。
我和妻子則非常着迷莎車的《十二木卡姆》,每次都聽得情醉神馳。
難怪躲得那麼僻遠的它,早已被堂皇地列入世界非物質遺産名錄。
它讓我聯想到,在隋唐年間轟動長安的疏勒樂和龜茲樂。
不錯,在中國古代最偉大王朝的雄偉和聲中,占據極高引領地位的,大多是西域樂舞。
由此想到,在喀什之外,新疆還有不少西域名勝值得一再拜訪,例如龜茲(現在的庫車)、于阗(現在的和田)、高昌、交河等地。
有足夠體力的,還可以狠狠心去一下樓蘭、米蘭、尼雅遺址。
在葉爾羌河畔,一位本地官員已經擺好了毛筆和宣紙,要我題寫幾個字,準備刻在山壁上。
我問他寫哪幾個字,他說——
天路零公裡,
昆侖第一城。
我說:“你們這兒,随口一說就氣勢非凡。
”
寫完,我的目光越過燦如火陣的胡楊林,再越過層層疊疊的繞山雲,遠眺昆侖山上的天路。
那條天路,通向西藏阿裡地區。
突然發現,在連綿的雪峰之上,竟然冒出縷縷白煙,飄向藍天。
難道,那裡還有人間的生活?
“那麼高的雲層之上,怎麼會有白煙?”我問。
主人說,那不是白煙,而是高天風流吹起了山頂積雪。
原來如此。
但轉念一想,我剛剛的疑惑,曆代旅行者也一定産生過。
他們猜測着,判斷着,時不時低頭看路,又時不時擡起頭來。
沒有人煙的地方何來人煙?他們多半找不到人詢問,帶着疑惑離開,然後又回頭,看了又看。
那麼,這神奇的“白煙”,也就成了一面面逗引遠方客人的白色旗幡。
他們這些大勇者的千古之魂,一定擱置不下這稀世雪峰,一直在周圍飄遊,因而也會找到答案。
想到這裡我笑了,心想湯因比先生向往西域的來世之魂,現在一定已經順着這白色旗幡找到歸宿,樂滋滋地安頓了下來。
二○一一年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