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都非常廣闊,祠堂的圍牆形同虛設。
接下來是演幾段大戲。
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
舞姿笨拙而簡陋,讓人想到遠古。
由于頭戴面具,唱出的聲音低啞不清,也像從幾百年前傳來。
有一個重頭唱段,由傩班的領班親自完成。
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毫不化裝,也無面具,隻穿今日農民的尋常衣衫,在渾身披挂的演者們中間安穩坐下,戴上老花眼鏡,一手拿一隻茶杯,一手翻開一個綿紙唱本,咿咿呀呀唱将起來。
全台演員依據他的唱詞而動作,極似木偶。
這種演法,雖然粗陋卻也自由至極,很有可能遭到現代戲劇家嘲笑,而它也在不露聲色地嘲笑着現代戲劇家。
平心而論,傩戲在表演技巧上實在乏善可陳。
我曾經讀到一些研究者寫的論文,盛贊傩戲藝術高超,這顯然是言過其實。
試想,演者全非專業,平日皆是農民、工匠,匆促登台,腿腳生硬,也隻能如此了。
演者中有不少年輕人,估計是在國内外考察者來過之後,才走進傩儀隊伍中來的。
本來血氣方剛、手腳靈便的他們,來學這般稚拙動作,看來更是牽強。
演至半夜,休息一陣,表演者們到祠堂邊的小屋中吃“腰台”。
“腰台”亦即夜宵,是村民對他們的犒賞。
屋中擺開三桌,每桌中間置一圓底鍋,鍋内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厚厚一層油膩浮在上面。
圍着圓鍋的是十隻瓷燒杯,一小壇自釀燒酒已經開蓋。
據說,吃完“腰台”,他們要演到天亮。
從日落演到日出,謂之“兩頭紅”,頗為吉利。
我已渾身乏困,陪不下去了,約着幾位同行者,離開了村子。
住地離這裡很遠,我們要走一程長長的山路。
四
翻過一個山坳,我們突然被一排火光圍困。
又驚又懼,小心走到近前。
攔徑者一律山民打扮,舉着松明火把,照着一條紙紮的龍。
見到了我們,也不打招呼,隻是大幅度地舞動起來;我們不解其意,不知所措。
舞完一段,才有一位站出,用難懂的土音大聲說道:“聽說外來的客人到那個村子看傩去了,我們村也有,為什麼不去?我們在這裡等候多時!”
我們惶恐萬分,隻得柔聲解釋,說現在已是深更半夜,身體困乏,不能再去。
山民認真打量着我們,最後終于提出條件,要我們站在這裡,再看他們好好舞一回。
那好吧,我們靜心觀看。
在這漆黑的深夜,在這阒無人迹的山坳間,看着火把的翻滾,看着舉火把的壯健的手和滿臉亮閃閃的汗珠,實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我們由衷地鼓起掌來。
掌聲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見”,那火把,那紙龍,全都迤逦而去,頃刻消失在群獸般的山林中。
太像是夢,唯有鼻子還能嗅到剛剛燃過的松香味,信其為真。
我實在被這些夢困擾了,直到今天,仍然無法全然超脫。
我對貴池傩事的考察報告,已經發表在美國夏威夷大學的學報上,據說引起了國際學術界不小的關注。
但是,對我自己而言,有一些更大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因此,隻得常常在古代文明和現代文明、土俗文明和文本文明間,左支右绌,進退維谷。
勉強可以說幾句的是:文化,是祖先對我們的遠年設計,而設計方案則往往藏在書本之外、大山深處,而且大多已經步履踉跄、依稀模糊。
我們很難完全逃脫這種設計,但也有可能把這種設計改變。
這是個人的自由選擇,不必強求統一。
然而,不管哪一種,大家都應該在聽完校長和老師的教誨之後,多到野外的大地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