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内的文化考察,是從邊遠地區開始的。
後來,随着一個個研究專題的深入,漸漸偏重于古往今來的一些發達地區。
這是必要的,但也容易迷失。
發達是一種聚集,聚集是一種重複,重複是一種規範,因此極有可能失去文化真正的獨立性。
不僅如此,聚集中常常會有智能互耗,把一個個簡易的問題引向繁雜。
結果,看起來文化濃度很高的地方,反而缺少本真的大文化。
于是,我又要向邊遠地區求援了。
一
這是翠綠群山間的一個小盆地,盆地中間窩着一個幾百戶人家的村寨。
村寨的房屋全是黑褐色的吊腳樓,此刻正朦胧着灰白色的霧氣和炊煙。
把霧氣和炊煙當做宣紙勾出幾筆的,是五座峭拔的鐘樓。
鐘樓底層開放通透,已經擁擠着很多村民和過路客人,因為在鐘樓邊的花橋上,另一些村民在唱歌,伴着蘆笙。
唱歌的村民一排排站在花橋的石階上,唱出來的是多聲部自然和聲,沉着、柔和、悅耳。
這些村民有一年被選到法國巴黎的國際合唱節裡去了,才一開口,全場屏息,第二天巴黎的報紙紛紛評論,這是中國所有歌唱藝術中最容易被西方接受的一種。
村民們沒有聽過太多别的歌唱藝術,不知道法國人的這種評論是不是有點誇張。
但他們唱得比平時更來勁了,路人遠遠一聽就知道:嘿,侗族大歌!
不錯,我是在說一個侗族村寨,叫肇興。
地圖上很難找得到,因此我一定要說清它在地球上的準确方位:東經109°10′,北緯25°50′。
經緯交會處,正是歌聲飄出的地方。
唱歌的村民所站立的花橋就像一般所說的“風雨橋”,很大,築有十分講究的頂蓋,又把兩邊的橋欄做成兩溜長椅。
不管風晨雨夕還是驕陽在天,總有不少村民坐在那裡觀看河景,說說笑笑。
此刻,橋頭的石階變作了臨時舞台,原來坐在橋欄邊的村民沒有起身,還是坐着,像是坐在後台,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女兒、兒子的後腦勺。
這些站在橋頭石階上唱歌的村民中,不同年齡的婦女都穿上了盛裝。
中年婦女的服裝比較收斂,是黑色為底的繡花衣;而站在她們前面低一級石階上的姑娘們,則穿得華麗、精緻,配上一整套銀飾,光彩奪目。
據說,姑娘們自己織繡多年的大半積蓄,父母親贈與她們的未來妝奁,都凝結在這套服裝中了。
這裡的财富不隐蔽,全都為青春在叮叮當當、閃閃爍爍。
領唱的總是中年婦女,表情比較嚴肅,但她們的歌聲在女兒輩的身上打開了歡樂的閘門。
我一遍遍地聽,當地的侗族朋友在我耳邊輕輕地介紹着歌曲内容,兩頭聽下來終于明白,這樣的歌唱是一門傳代的大課程。
中年傳教給青年,青年傳教給小孩,歌是一種載體,傳教着人間的基本情感,傳教着民族的坎坷曆史。
像那首《珠郎和娘梅》的叙事長歌,就在向未婚男女傳教着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忠貞,為了愛情與忠貞應該做出什麼樣的抗争、付出什麼樣的犧牲。
歌聲成了民族的默契、村寨的共識、世代的叮咛。
但是,這種叮咛從來不是疾言厲色,而是天天用多聲部自然和聲完成。
這裡所說的“多聲部自然和聲”已不僅僅是一個音樂概念,而是不同年齡間的一種共同呼應、集體承認。
這裡的課本那麼歡樂,這裡的課程那麼簡明,這裡的教室那麼敞亮,這裡的考試那麼動人。
這所永恒的學校,大多以女性為主角。
男性是陪襯者,唱着雄健有力的歌,作為對母親、妻子、女兒間世代叮咛的見證。
他們更以蘆笙來配合,不同年齡的男子高高矮矮地吹着大小不一的蘆笙,悠悠揚揚地攙扶着歌聲走向遠處。
女性們獲得了這樣體貼的輔佐,唱得更暢快了。
我聽一位在村寨中住了幾年的外來人說,在這裡,幾乎每天在輕輕的歌聲中醒來,又每天在輕輕的蘆笙曲中睡去。
我一聽就點頭,因為我這幾天住宿的那家幹淨的農家旅館,邊上就是一條河,時常有一群一絲不挂的小男孩在遊泳,邊遊邊唱。
在近旁洗衣服的小女孩們不唱,隻向小男孩們潑水。
她們是主角,是主角就不輕易開口。
明天,或者後天,她們就要周周正正地站在花橋石階的最低一級與大人們一起歌唱了。
那些小男孩還站不上去,隻能在一邊學吹最小的蘆笙。
我們平日也可能在大城市的舞台上看到侗族大歌的演出,但到這裡才知道,歌唱在這裡不是什麼“餘興節目”,而是全部生活的起點和終點,全部曆史的凝練和傳承,全部文化的貯存和展開。
二
歌聲一起,吊腳樓的扇扇窗子都推開了,很多人站在自己家的窗口聽。
這個畫面從鼓樓這裡看過去,也就成了村寨歌會的遼闊布景。
石橋、小樓、窗口,這本來也是我家鄉常見的圖像。
豈止是我家鄉,幾乎整個江南都可以用這樣的圖像來概括。
但是,今天在這裡我發現了一個重大差别。
江南石橋邊樓房的窗口,往往有讀書人在用功;夜間,四周一片黑暗,隻有窗口猶亮——我曆來認為,那是文明傳承的燈火。
我也曾經對這樣的窗口燈火産生過懷疑:那裡邊攻讀的詩文,能有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