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息地消失。
我想逃離那些天使和魔鬼……一個人待着。
“我們回泰布穴地吧?”契尼又問了一句。
“好的。
”他低聲說。
他想:我必須付出代價。
契尼深深歎了口氣,重新依偎着他。
我已經虛擲了很多時光,他想。
愛和聖戰時刻包圍着他。
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它多麼被大家熱愛,怎麼抵得上聖戰中死去的千千萬萬生命?單個人的悲哀怎能和大衆的痛苦相提并論?
“親愛的?”契尼問。
他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聽從内心的聲音,他想。
趁我還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連鳥兒也不可能發現我的地方。
這種想法沒什麼用,他知道。
聖戰将仍然追随他的靈魂。
當人民指責他的殘暴愚蠢時,他該如何解釋?他想,如何回答?誰會理解他?
我隻想朝後一看,說:“看那兒!那個存在物不是我。
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羅網能限制我、看管我。
我放棄我的宗教!這榮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麼蒼白空洞的言語!
“昨天在屏蔽場城牆下發現了一條巨大的沙蟲。
”契尼說,“據說有一百多米長。
這樣大的沙蟲這個地區很少見。
我想,是水阻住了它。
有人說,它來這兒是為了召喚穆阿迪布回到他的沙漠故鄉。
”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沒有笑。
”
弗雷曼人對神話傳奇的迷信總是讓保羅驚奇不已。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胸口一緊,自己的生命線上,某種東西一震:是自發記憶,不請自來的強烈回憶。
他回憶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時代……石頭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産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預知能力。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重又深入那個幻象,穿過仿佛蒙着一層薄紗的記憶(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雷曼人。
他們的長袍沾滿灰塵,從高大的岩石間隙走過,擡着一個長長的、用衣物裹住的東西。
保羅聽見自己在幻象裡說:“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發記憶松開了控制着他的鐵爪。
“你怎麼不說話?”契尼悄聲說,“怎麼回事?”
保羅聳聳肩,坐了起來,把臉轉到一邊。
“因為我到沙漠邊緣去了,所以你生氣了。
”契尼說。
他搖搖頭,不說話。
“我去那兒是想要一個孩子。
”契尼說。
保羅不能說話。
他仍然沉醉于剛才那個早期幻象所顯示的原始力量之中。
那個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變成了一隻翅膀,被飛翔的鳥兒翻來覆去地搖動着……鳥兒代表冒險,代表自由意志。
我無法擺脫預言的誘惑,他想。
他意識到,屈服于這種誘惑,就等于沿着生活中某條既定的軌道一直走下去。
他心想,也許預言并不預示着未來?或許他讓自己的生命陷在這個預言織成的千頭萬緒的羅網之中,最後成為預言這隻蜘蛛的獵物。
現在,這隻蜘蛛正張開大嘴,朝他步步緊逼過來。
一句貝尼·傑瑟裡特格言閃過他的腦海:“運用原始力量,隻能使你永遠受制于更高級的力量。
”
“我知道會惹你生氣。
”契尼說着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經恢複了古老的儀式,還有血祭,不過我沒有參與。
”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身體随之顫動。
幻象的巨流被驅散了,成為一片深不見底卻風平浪靜的汪洋,下面湧動着他無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
”契尼懇求道,“我隻是想要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
這有什麼不對?”他愛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後推開它,爬下床,熄滅了球形燈,走到靠陽台的窗戶旁,拉開簾幔。
除了它的氣味,沙漠還沒有侵蝕到這裡,它像一面沒有窗戶的牆,遠遠橫在他前面,伸向夜空。
月光斜斜地照進封閉的花園,灑在高大的樹木、寬闊的枝葉和潮濕的灌木叢中。
點點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魚塘,像灑落在樹陰裡的片片白色花瓣,閃閃發光。
刹那間,他明白了在弗雷曼人眼裡這個花園意味着什麼:怪異、可怕、危險、浪費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
慷慨分發水使這些人利益受損。
他們恨他,他摧毀了過去。
另外還有一些人,甚至那些從前拼命辛勞才能買到珍貴的水的人,也仇恨他。
因為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了。
遵照穆阿迪布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态模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人們的抵觸情緒也随之增加。
他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過于武斷,居然認為可以改造整顆星球——改變已經存在的所有東西,并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種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這顆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會害怕類似的改革嗎?
他猛地拉上簾幔,關閉了通風口。
他轉身對着黑暗中的契尼,感到她正在那兒等着他,水環叮當作響,像香客的布施鈴。
他順着聲音摸索過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親愛的,”她低聲說,“我讓你心煩了?”
她的手臂擁住他,同時擁住他的未來幻象。
“和你沒有關系,”他說,“噢……絕不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