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雙黑洞洞的眼窩,使她的靈魂從天堂被拽到地獄。
無論他如何用神奇的異術诠釋他們的生活,他的肌膚都是真實的,他的愛撫也是真實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時,她說:“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這種愛……”
但他的情緒已經變了。
“政治不能以愛為基礎。
”他說,“人民不關心愛。
愛這種東西太難以捉摸、太無序了,他們更喜歡專制。
太多的自由會滋生混亂。
我們不能混亂,對嗎?而專制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滿愛意的。
”
“但你不是個專制君主啊!”她一邊抗議,一邊系着自己的頭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
“啊,法律。
”他說。
他走到窗前,拉開帷幔,好像能看見外面似的,“什麼是法律?控制嗎?法律過濾了混亂,濾下來的又是什麼?祥和?法律既是我們的最高理想,又是我們最根本的天性。
法律經不起細看,認真琢磨的話,你會發現它隻不過是一套理性化的闡釋、合法的詭辯、一些方便人們運用的先例。
對,還有祥和,但那不過是死亡的代名詞而已。
”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條線。
她不否認他的智慧和聰敏,可他的語氣吓壞了她。
他在攻擊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
他仿佛正将一句弗雷曼格言應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寬恕——永不忘卻。
她走到他身邊,視線越過他朝外望去。
白天正在積蓄熱量,将北風從高緯度地區吸引過來。
風在天空中塗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雲朵,隔出一條條透明的天空,讓它的模樣越來越怪誕,不斷變換着金色和紅色。
高空中冷冷的狂風卷裹着塵沙,撲打着屏蔽場城牆。
保羅感到了旁邊契尼溫暖的身體。
他暫時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遺忘的簾子。
他想就這樣站着,閉上眼睛。
盡管如此,時間卻不會因為他而停止。
腦海中一片黑暗——沒有星星,也沒有眼淚。
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隻剩下唯一的一種:驚訝。
宇宙壓縮成一片音響,這些聲音使他震驚不已。
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隻能依靠聽覺,隻有當他觸摸到什麼物體的時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帷幔,還有契尼的手……他發現自己正仔細聆聽契尼的呼吸。
世間存在能給人帶來不安全之感的東西,可當這種東西還僅僅是一種可能時,這種不安全感又從何提起呢?他問自己。
他的大腦裡堆積着太多支離破碎的記憶,每一個現實的瞬間都同時存在着無數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經注定不可能實現的可能性。
身體内部看不見的自我記住了這些虛假的過去,它們帶來的沉重負荷時時威脅着要淹沒現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撫觸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在時間的旋渦中沉浮的軀殼,還有無數瞥見永恒的記憶。
窺見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複無常之下,被無數個維度擠壓着。
預知似乎能讓你超凡入聖,但它也在索求着代價:對你來說,過去和未來發生在同一時刻。
幻象再次從黑暗的深淵中冒出來,攫住了他。
它是他的眼睛,引導着他身體的動作,指引他進入下一個瞬間、下一個小時、下一天……直到讓他感到自己早已經曆過未來的一切!
“我們該出去了。
”契尼說,“議會……”
“厄莉娅會代替我的。
”
“她知道該怎麼做嗎?”
“她知道。
”
一隊衛兵沖進厄莉娅住所下面的閱兵場,由此開始了她新的一天。
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瘋狂混亂的景象:人們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辭。
她最後終于明白了他們在幹什麼,因為她認出了那個囚犯:柯巴,那個頌詞作者。
她開始洗漱,不時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況。
她的視線不斷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将此時的這個人與第三次厄拉奇恩戰争中那位滿臉大胡子的剽悍指揮官聯系在一起。
但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的柯巴已經變成了一個衣飾雅緻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緻的帕拉圖絲質長袍。
長袍一直敞開到腰間,露出洗熨整潔、漂亮精緻的輪狀皺領和鑲有滾邊、綴着綠色寶石的襯衣。
一條紫色腰帶束在腰部。
長袍肩部以下的深綠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皺褶。
幾個耐布來了,看他們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
他們的到來引起一陣喧嚣。
柯巴激動起來,開始大喊自己是無辜的。
厄莉娅的目光掃視着這一張張弗雷曼人的面孔,試圖回想起這些人過去的模樣。
但現在遮蔽了過去。
這些人已經全部變成了享樂主義者,享受着大多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愉悅。
她發現,這些人不時不安地望向一扇門口,門裡就是他們即将召開會議的地方。
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們心中萦繞不去:失明,卻又能夠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