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二月,楊百順開始跟他爹老楊在家做豆腐。
豆腐做了一個月,楊百順就跟老楊鬧翻了。
鬧翻不單是讨厭老楊和豆腐,而是知道了弟弟楊百利上“延津新學”的真相。
跟老楊在家做豆腐的,還有楊百順他哥楊百業。
這天一大早,楊家兄弟二人出門去各村賣豆腐。
老大楊百業出楊家莊走東路,楊百順出門走西路。
本來老楊要跟楊百順同去,除了路上要教楊百順如何賣豆腐,還要教楊百順如何打鼓。
老楊賣豆腐打鼓,并不是“咚咚咚”“咔咔咔”一陣亂敲,豆腐做出許多花樣,花樣不同,鼓點也不同。
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絲,有時還捎帶賣豆腐渣,一個花樣一種鼓點;大家一聽鼓點,就知道賣豆腐的老楊,今天帶了多少種花樣。
敲鼓的功夫,不練上一兩個月,摸不清其中的門道。
但楊百順不喜歡敲鼓,想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吆喝。
而老楊生來不喜歡吆喝,這才敲鼓,兩人天天為此吵架。
吵了半個月,老楊首先吵煩了,先是罵:
“才賣兩天豆腐,就想改章程,奸臣哪你。
”
又放下鼓說:
“不是不讓吆喝,不是那回事,你想吆喝,你吆喝兩嗓子試試。
”
真讓吆喝,楊百順一下倒着了慌。
不敢在村子裡吆喝,出了村子,對着莊稼地,仰起脖子像羅長禮一樣喊:
“賣豆腐喽——”
“楊家莊的豆腐來了——”
“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絲,外帶豆腐渣——”
吼出的聲音像挨刀的雞。
老楊“撲哧”笑了。
楊百順自己聽上去,也跟羅長禮喊喪是兩回事。
羅長禮喊喪如虎嘯山林,有威嚴,有氣派,有章法;楊百順喊豆腐,咋像偷了東西呢?初想是自己不會吆喝,幾天後終于想明白了,區别還在事兒上,一個是賣幾斤豆腐,另一個是死了個真人;拉開喊喪的架勢吆喝豆腐,這吆喝馬上就變了味兒。
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調吆喝豆腐,楊百順又沒了興緻,還不如跟老楊打鼓。
打鼓倒省了唾沫。
這天出門賣豆腐,老楊本要跟楊百順同去,先一天老楊趕着毛驢,去邱家莊馱黃豆,回來的路上淋着了雨。
老楊淋着雨倒沒事,清早起來,毛驢鼻涕哈喇,渾身抽搐。
老楊罵了毛驢兩句,牽着毛驢去鎮上看獸醫老蔡。
這個老蔡,就是剃頭匠老裴的内兄蔡寶林,給人抓藥,也捎帶給牲口看病。
剩下楊百順一個人,出門往西賣豆腐。
走了幾個村莊,“咚咚咚”敲了幾陣鼓,一方面他鼓點不熟,有些手忙腳亂,另一方面心也不在賣豆腐上,鼓點敲得有些亂;各村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來了,弄不清老楊家今天帶來些啥豆腐。
走了七八個村莊,日頭已過正午,隻賣出幾斤老豆腐和豆皮,嫩豆腐、豆腐絲和豆腐渣都原封未動。
蹲在謝家莊村頭吃了幹糧,又接着往前走,到了馬家莊。
在馬家莊的生意也不好,“咚咚咚”敲了半天鼓,隻賣出三斤豆腐渣。
這時馬家莊的皮匠老呂,手裡端着一盆膠走過來,看到楊百順站住:
“小子,這麼快就挑單幫了?”
楊百順倒也認識老呂,如實說:
“還不到時候,俺爹到鎮上給驢看病去了。
”
指着豆腐車:
“大爺,您今天買些啥?”
老呂不說買豆腐的事,問:
“你不是還有個兄弟嗎?過去跟你一塊兒念私塾,他幹啥呢?”
楊百順:
“到城裡上學去了。
”
老呂:
“同是兄弟,為啥他去上學,你在這裡賣豆腐?”
楊百順還是年齡小,便将家裡上學抓阄的事,一五一十給老呂說了。
沒想到老呂聽後,“撲哧”笑了,放下一盆膠,指着楊百順:
“要不說你在這兒賣豆腐,原來你小子腦子不夠使。
”
楊百順聽出話頭中有别的意思,便問:
“大爺,你聽到些啥?”
老呂看看左右無人,便将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共同商議的抓阄的内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楊百順。
楊百順一直認為自己運氣不好,一個阄抓錯了,要做一輩子豆腐。
原來老楊、老馬和兄弟楊百利共同做了手腳,兩個阄上寫的都是“不上”;楊百利讓楊百順先抓,楊百順不管抓到哪一個,都是“不上”;剩下一個阄楊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皮匠老呂這麼做,不是與賣豆腐的老楊過不去,而是與馬家莊趕大車老馬有過節。
老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