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浦”牌。
過去老詹年輕時,由老詹騎着;幾十年過去,老詹老了,背駝了,眼神也不濟了,便招了一個徒弟,讓他學會騎腳踏車,馱着老詹四處跑動。
“叮鈴鈴”一陣車鈴響,大家便知道老詹來了。
老詹傳教時,小趙并不搭腔,守着腳踏車栽嘴兒。
有時小趙在車尾巴上綁一架子,架子上馱幾捆蔥,老詹傳教時,他在村裡賣蔥,老詹也不管他。
碰面多了,老詹傳教楊百順沒有在意,但他愛琢磨小趙賣蔥。
小趙栽嘴兒或賣蔥時,楊百順也端詳那腳踏車。
一次大膽上去,撫了撫那車的羊角把,對小趙說:
“這玩意兒,不是好耍的,跑起來比馬都快;換個生手,非弄個倒栽蔥不可。
”
楊百順與小趙說腳踏車,并不是為了腳踏車,而是對小趙和師傅的松散關系,有些不解。
師傅傳教,徒弟不幫師傅打下手,卻去賣蔥,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當時楊百順和師傅、師母的關系,就顯得太箍人了;别說當着師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師傅搞的是同一套,殺豬單說殺豬,三根腸子,還得等着師母分配,殺一天豬,連個住處都沒有。
便想由腳踏車攀談開,問一問小趙、師傅和主的關系,這關系小趙又是如何調理的。
誰知小趙并不與他攀談,僅說到腳踏車,就把他擋了回去,将他的手從腳踏車上推開,帶搭不理地說:
“汗手,别污了電光。
”
師傅老曾認為一個殺豬的和一個傳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這裡,就顯出高低之分了。
以後雙方再碰面,楊百順也賭氣不理小趙。
楊百順那次殺老馬未遂之後,并沒再回楊家莊。
雖然手上沒有殺人,但在楊百順心裡,已經将老馬殺過一遍。
不但殺過老馬,連同老馬的同謀——賣豆腐的老楊、司爐楊百利,在心裡也一并殺了。
在生活中,他要殺的是老馬;但在心裡,頭一個殺的是老楊。
在家裡磨豆腐,天天碰到老楊,先殺為淨。
平日與老楊沒話,殺之前也沒話,老楊正在家裡棗樹下轉圈,被他一杠子悶死了;接着是司爐楊百利,楊百利嘴愛說話,夜裡正在機務段睡覺,被他一刀将頭割了下來,從此再不能“噴空”;最後才是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最可憎的人,放到最後,老馬肚子裡花花腸子多,兩人迎面走來,楊百順一刮刀上去,剖開他的肚子,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一地。
殺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
這和頭一回離家出走不一樣;頭一回出走還有些賭氣,這回心裡是徹底涼了。
但出走容易,接着往何處去,楊百順比上一回出走還為難。
在延津之地,幾經波折,楊百順已想不起可投奔之人。
雖然隻得罪了幾個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雖然與幾個人不對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對付。
要想找到出路,看來得離開延津。
與來喜分手的第二天,楊百順冒着漫天大雪,來到延津渡口,想從這裡渡過黃河,到開封去打零工。
可開封他從前沒去過,到開封之後,從何處入手,能否立住腳,還不得而知;隻是覺得那裡地方大,人多,肯定門路就多,比鄉下好存身。
來到延津渡,因為雪大,擺渡的老葉已撐船回家了。
欲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已無家可歸,便信步走到在渡口開飯鋪的老阮家避雪。
掀開半條鋪蓋截成的門簾,進了飯鋪,看到已有三個客人在地上向火。
其中一個是蔣家莊染坊的管家老顧,另外兩個是染坊的學徒。
楊百順不認識老顧,但其中一個徒弟叫小宋,是楊百順在老汪私塾的同學,兩人便相認了。
老顧長個方頭,年前帶着兩個徒弟去汲縣收貨,所謂貨,也就是些布匹和紡線,運回蔣家莊染坊去染;從汲縣回來,遇到風雪,蔣家莊在黃河對岸,過不了河,也來老阮的飯鋪避雪。
大家向了一會兒火,老顧看楊百順臉生,沒理楊百順,楊百順也沒敢跟老顧搭讪。
小宋見管家老顧不搭理楊百順,也沒敢跟楊百順多說話。
一個上午,都是他們三人在說染坊的事,楊百順在聽。
說着聽着,大家共同盼着雪停。
誰知雪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天就黑了。
幾個人隻好歇宿到老阮的飯鋪裡。
夜裡楊百順和小宋睡到一起,兩人才悄聲說起各自的近況。
小宋自老汪私塾分别之後,一直在蔣家莊染坊染布,沒換過地方。
小宋說:
“染布就染布吧,換生不如守熟。
”
楊百順就對小宋有些羨慕,幹一件事,能在一個地方待牢。
小宋問起楊百順,楊百順長歎一聲,從“延津新學”講起,到跟老曾學殺豬,到哥哥結婚,到如今投靠無門,欲渡黃河去開封謀個差事;兩年來倒換了幾個窩,一次也沒守熟,沒守熟并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總出岔子;如今開封又不熟,心裡沒底。
枝枝葉葉,來龍去脈,給小宋講了。
不講還好些,一講又心煩起來。
小宋到底是同學,聽完楊百順的話,拍了一下手:
“巧了,掌櫃家染坊正缺一個燒火的,不知你願不願意去。
”
楊百順心中一喜:
“我都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裡還提得上願意不願意?能在近邊燒火,總比去臉生面不熟的開封強。
”
小宋:
“這你就說對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
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