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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出延津記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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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工,老蔣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遇到事情就是個看。

    看後也不說話,低下頭自個兒想。

    一個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罵還叫人心裡發毛。

    楊百順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搖水。

    這時想起過去跟師傅老曾的殺豬時光,雖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現在挑水比,還是輕閑許多。

    有時師徒兩人走着走着,還在大柳樹下歇腳,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

    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還要跑三十裡;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

    但一個月過去,楊百順挑水就上了路。

    上路不是說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池子,換水也有學問。

    三個顔色淺的池子,橙、黃、藍,水要三天一換,不能偷懶;其餘五個顔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換也顯不出來。

    過去八個池子皆三天一換,故忙不過來,耽誤了橙、黃、藍三個池子;現在摸着了門道,換起水來就遊刃有餘。

    老蔣看着池子也不想了,楊百順也比以前輕松許多。

     轉眼冬去春來。

    在蔣家待得時間長了,楊百順對染坊十幾個人全熟了。

    不熟覺得染坊就是個染坊,熟了之後才知道,一個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還有許多事情。

    十三個夥計,分五個來路:五個是延津人,三個是開封人,兩個是山東人,一個内蒙古人,還有兩個南方浙江人,是過去老蔣販茶時認識的。

    十三個人在一起,又來路不同,相互之間有說得着的,有說不着的;以說得着說不着論,分六個團夥。

    楊百順一開始認為同一個來路的會是一夥,但時間長了發現,同來的往往有隔閡,過去相互不認識的,處着處着倒能成為朋友。

    如楊百順的同學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幾個延津人合不來,和一個内蒙古人攪在一起。

    内蒙古人叫塔拉思汗,是個大胖子,右耳朵上紮了個耳朵眼,吊着一小盞琉璃燈籠,人叫他“老塔”。

    這個老塔心眼倒不壞,但欺生。

    楊百順剛來時,挑水不入路,掌櫃老蔣也就是個看和想,他卻用眼睛剜楊百順,嘴裡還用蒙語嘟囔着什麼。

    楊百順雖然聽不懂蒙語,但知道不是好話。

    楊百順與他合不來,久而久之,捎帶和同學小宋的關系也疏遠了。

    還有,管家老顧對掌櫃老蔣也不是真心。

    說起來他們還是親戚,雖然年齡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輩分,老顧是老蔣的遠房姨父。

    但老蔣在老顧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老顧又是一個樣子。

    老蔣不在時,夥計們浪費染料,浪費劈柴,偷吃東西,或偷奸耍滑,老顧皆不管。

    該管的他不管,不該管的,如夥計們之間傳閑話,他又喜歡摻和。

    别人傳閑話也就是個閑話,他在傳話的過程中,愛把一件事說成八件事。

    大家表面上把他當做管家,背地裡無一個人不恨他。

    看着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飯,其實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

    更有甚者,掌櫃老蔣有兩個老婆,大老婆五十多歲,小老婆二十多歲。

    楊百順聽小宋說,大夥計順利,那個山東人,麻稈腿,自稱武二郎者,跟二十多歲的小師母還有一腿。

    這哪裡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門慶。

    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櫃老蔣不知道。

    楊百順聽後,既替老蔣着急,又有些不解:老蔣天天在那裡想事,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呢?又聽說老蔣年輕時愛說話,五十歲突然不愛說話,想來不會無緣無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

    這些年楊百順經曆過許多事,知道每個事中皆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幾道彎。

    老蔣不愛說話,原委又藏在哪一層哪一道彎呢?一個染坊,千頭萬緒,讓楊百順替蔣家和老蔣想得腦仁疼。

    過去跟老曾殺豬,加上師娘,共三個人,楊百順已覺得關系複雜;換了個染坊,本想清靜,誰知更不得清靜。

    但正是因為經過許多事,楊百順長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雖然人多事雜,楊百順牢記一條,跟哪一個人都不遠不近,包括同學小宋,也無來時說的“做伴”和親密。

    楊百順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将來能學上染布。

     但到了這年秋天,楊百順的飯碗還是沒有保住。

    飯碗丢了不是因為得罪了老蔣,或是跟哪一個人産生了是非,而是因為一隻猴子。

    掌櫃老蔣看、想之餘,有兩大嗜好。

    一是不喜歡白天,喜歡夜晚。

    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線,他大都在睡覺;晚上染坊開始晾布晾線,他從卧房走了出來。

    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線,白天有日頭,怕把布、線曬花了,晾布晾線都在晚上;這時八個大水池四周點起十六盞牛油燈,燈芯像草繩一樣粗,“突突”冒着黑煙。

    布和線沾上水都死重,夥計們脫光膀子,從池子兩邊往晾杠上拽布拉線。

    一個晚上要晾幾百匹布,幾百捆線,青一匹,紅一匹,藍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紅一捆,藍一捆,紫一捆。

    夥計們“哼唷”、“哼唷”,一個時辰下來,就通身流汗。

    手裡有共同的活兒在幹,大家倒把閑時的閑話和不對付給忘記了。

    老蔣走過來,也不說話,就是個看。

    這時的看和平時的看又有不同。

    平時的看有具體對象,或是一個人,或是一件事,這個人把這件事辦錯了,他盯着人看;現在衆人在勞作,是一個場面,故他不盯具體的人,盯的是一個整體,一個場面,然後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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