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自己想。
或衆人從水池裡拽布拉線,他在水池邊背着手走來走去,邊走還想。
這時明顯是把熱鬧的場面給忘記了,隻是把熱鬧的場面當做一個背景,想的已經是與場面無關的事。
天天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個啥呢?楊百順又不得而知。
老蔣的第二個嗜好,是不喜歡跟人交往,卻喜歡養猴子。
這一點倒對楊百順的脾氣,楊百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
不過同是不喜,兩人又有不同。
楊百順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是吃過人的虧,對人有些發憷;老蔣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幹脆是厭煩人,才喜歡猴子。
老蔣養了一隻猴子,名字叫金鎖。
楊百順剛來蔣家時,隻顧挑水,眼睛顧不上四周;半個月下來,活計終于熟絡了,才發現染坊院内棗樹下,一直蹲着一隻猴子。
這棗樹是棵老棗樹,根上開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樹的棗結得密,壓彎了枝頭。
楊百順聽說,這隻猴子,已經跟老蔣待了八年;跟老蔣跟的,性子也像老蔣,白天一直在樹下打瞌睡栽嘴兒,到了晚上,眼睛才開始活泛,腿腳也開始活泛,一下蹿到牆頭上,搶人的草帽戴,“叽叽”叫着,向人招手。
有時還蹿到棗樹上,将身子吊在樹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棗。
陰曆七月,棗還青着呢。
如果換成人這麼胡鬧,老蔣馬上會急,盯着人看;現在是猴子,他倒搖頭笑了,還彎腰到地上撿青棗吃。
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
染坊最怕老鼠,老鼠愛嚼線和布,還愛偷吃染料。
管家老顧到集上買了幾十包老鼠藥,分撒到染坊的房頂屋下。
幾天下來,毒死五六十隻老鼠。
但老蔣的猴子金鎖一時調皮,中午時分大家也沒在意,金鎖把倉房屋頂的一包老鼠藥當成了紅糖,嘗一嘗味道也甜,吃了下去,當天夜裡就被毒死了。
老顧知道闖了大禍。
老蔣盯着死去的金鎖看,又盯着老顧看,然後低下頭想。
老顧被看想得篩了糠,這時不敢論親戚,論着主仆說:
“掌櫃的,我賠你一隻吧。
”
老蔣又盯老顧看,又想。
想了半天,說了一句話:
“它已經死了,怎麼賠?再賠就是别的猴子了。
”
接着不理老顧,自己又到集上買了一隻猴子,取名銀鎖。
老蔣買這個銀鎖,是從五隻猴子中挑出來的。
其他四隻猴子,都是銀鎖的兄弟姐妹。
看到銀鎖容貌忠厚,不似金鎖那麼調皮,才選中了它。
金鎖就是因為調皮,才吃了老鼠藥。
但買回來發現,這隻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卻很躁。
也許是剛離開兄弟姐妹,換了一個新地方,白天黑夜嘴裡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腦袋,向人比畫說着什麼。
如果猴子隻是夜裡鬧,老蔣不怕;白天也鬧,讓老蔣睡覺不安心,老蔣覺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
熬它的性子也很簡單,老蔣像對人一樣,不打它,也不罵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對面看它,然後低下頭想。
果然這猴像人一樣,不知老蔣的路數,一下被老蔣看毛了,也想毛了。
楊百順白天挑着水,一趟趟走來過去,看老蔣在棗樹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
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後,銀鎖就被老蔣看想成了金鎖,白天開始在棗樹下打瞌睡栽嘴兒,到了晚上才活泛。
但老蔣沒有大意,喂熟一隻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藥,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鐵鍊子鎖着它,拴到棗樹上。
過去金鎖在的時候,楊百順初來乍到,對染坊不熟,沒敢招惹金鎖;金鎖換成了銀鎖,與銀鎖比,楊百順成了染坊的老人,銀鎖成了初來乍到,看到銀鎖,楊百順就像看到初來乍到的自己,對銀鎖倒感到親切。
挑水挑上兩個時辰,到棗樹下歇息的時候,他開始湊上去摸銀鎖的頭。
如果是白天,銀鎖正在打瞌睡,睜開眼睛翻楊百順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銀鎖精神了,楊百順摸它的頭,它也用手摸楊百順的頭,兩人對視一笑。
這時楊百順覺得一個銀鎖,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
與它結成一夥,倒不會招惹是非。
當然楊百順招惹銀鎖,都是趁掌櫃老蔣不在的時候;老蔣在,楊百順挑着水從棗樹下穿過,目不斜視,好像跟銀鎖不認識;老蔣不在的時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銀鎖打招呼。
自銀鎖來了之後,楊百順感到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人在擔着水,心裡一直想着銀鎖。
這年陰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場暴雨。
第二天雨停了。
但雨後初晴,天氣悶熱。
楊百順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褲子全濕透了。
吃過午飯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濕透了,便停下來就着水桶喝水。
喝完水,發現掌櫃老蔣還在屋裡睡覺,便蹑手蹑腳來到棗樹下。
銀鎖仍在樹上拴着,也低頭栽嘴兒,睡出一頭汗。
楊百順輕輕拍它的頭,讓它醒來。
過去白天與銀鎖打招呼,銀鎖睜開眼看楊百順一眼,又低頭睡去;今天楊百順将它拍醒,它愣了愣神,沒有接着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遠處的水桶,楊百順便知道它渴了。
楊百順提過半桶水來,銀鎖扒着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陣。
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給楊百順擦汗。
楊百順問它:
“熱吧?”
銀鎖沒有聽懂,愣在那裡。
楊百順指指棗樹上的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