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吃棗呀?”
這時棗已經紅了,在綠葉中映着。
銀鎖看到實物,聽懂了楊百順的話,點點頭。
楊百順彎腰就要上樹:
“等着,我給你夠倆去。
”
銀鎖點點頭。
突然又扒楊百順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棗樹,嘴裡“叽叽”叫着。
楊百順聽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樹夠棗吃。
楊百順也是一時大意,真把銀鎖當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也忘記猴不比狗,一年時間才能喂熟它。
看着老蔣不在,便自作主張将樹上的鐵鍊子解開了。
他哪裡知道,銀鎖并不是他想的銀鎖,待鐵鍊子一解開,銀鎖就兇相畢露,原來多少天的變成金鎖都是裝的,它沒有上樹夠棗,而是伸手給了楊百順一巴掌。
楊百順沒有防備,一屁股蹾到地上。
手一摸臉,五道大血印子。
楊百順回過神來,撲上去要抓銀鎖,銀鎖拖着鐵鍊子,早已蹿上棗樹,跳上房頂。
待楊百順爬上房頂,銀鎖早已由房頂跳到牆頭,在幾個院落間飛檐走壁,越過院牆,向村外跑去。
等楊百順追到村頭,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銀鎖早已經蹿進高粱地,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找不到銀鎖,楊百順也沒敢再回老蔣家。
不回老蔣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銀鎖要賠猴子,他估計老蔣不會讓他賠猴子,既不會打他,也不會罵他,仍會像當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銀鎖剛來時熬銀鎖的性子一樣,面對面看他,然後低下頭想。
一想到這看想,楊百順便怕起來。
上回金鎖被毒死時,老蔣看老顧和想老顧,老顧事後病了三天。
何況楊百順又與老顧不同,不同不是說老顧是個管家,楊百順隻是個徒弟,而是兩隻猴子一死一逃,緣故不同。
金鎖死是誤吃了老鼠藥,老顧隻負連帶責任;而銀鎖是楊百順親手放跑的,責任全在他一個人身上。
挨打受罵賠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蔣當面想的場面,他不寒而栗。
猴子接二連三地出岔子,還不知老蔣要想多長時間呢。
上回老顧有連帶責任就被老蔣想病了,自己親手放跑猴子,非讓老蔣想死不可。
把人想死本是戲文裡說的話,說的是男女之間見不了面;誰知一個老蔣,能把人當面想死。
為了不讓人想死,楊百順再一次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一個人順着大路,漫無目的地走着。
自到老蔣的染坊,一轉眼大半年過去,現在突然不辭而别,倒對染坊有些留戀和傷感。
當初自己能到老蔣的染坊來,還多虧同學小宋幫忙;雖然後來跟小宋疏遠了,現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會跟着吃挂落,不知是老顧罵他,還是老蔣想他,又感到有些對不住小宋。
接着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連個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為把銀鎖當成了知己,才落得個如此下場。
真是深淵有底,猴心難測啊。
走着想着,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楊百順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師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趙。
八月初五這天,小趙用“菲利浦”牌腳踏車載着老詹到距縣城八十裡的魏家莊去傳教。
魏家莊在延津的最北邊,屬偏遠村落,但老詹并沒有放過。
去的時候倒順利,到魏家莊傳教也很順利,老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雖然說了半天,魏家莊還是無人信主,但老詹已經習慣了。
小趙倒在魏家莊賣了五捆蔥。
下午回縣城的時候,起初也很順利,兩人還邊走邊聊天,說今年雨水偏大,說不定秋季又要遭災。
小趙說澇就澇吧,栽蔥不怕澇;老詹說這都是延津人幾十年不服教化,讓主發了怒。
說着走着,到了五十裡鋪。
五十裡鋪有一個大上坡,小趙用力蹬腳踏車,“咔嚓”一聲,腳踏車突然斷了前軸,把老詹和小趙摔了個嘴啃泥。
這輛“菲利浦”腳踏車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屬正常。
如果是輪胎爆了,或是鍊子斷了,老詹和小趙都會修理,随身帶着皮墊、膠、鐵絲、錘子和氣筒子呢。
軸斷了,隻能回到縣城換軸。
軸一斷,腳踏車不但無法騎了,也無法推了,五十裡鋪離縣城還有五十裡,小趙隻好扛上腳踏車,老詹步行,師徒兩個往縣城趕。
天氣悶熱,走了十裡路,小趙已累得通身流汗。
比小趙還累的是老詹,畢竟快七十的人了,走着走着不但累,還困,牽着小趙的衣襟,一邊走一邊栽嘴兒;一栽嘴兒腳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
這時兩人不聊天了。
又往前走了十裡,小趙負着重物還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邊,再走不動了。
這時從岔路口急急忙忙走來楊百順。
楊百順一方面擔心老蔣發現猴子和楊百順丢了之後,會派人從後邊追他追猴,另一方面天快黑了,擔心野地裡有狼,便有些慌不擇路和隻顧趕路。
本來他以前見過老詹和小趙,還摸過小趙的腳踏車,現在對他們視而不見。
倒是小趙喘着氣在路邊喊他:
“那誰,你站住!”
楊百順吓了一跳,以為是老蔣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間。
等認出是老詹和小趙,才回過神來。
小趙:
“慌裡慌張,你做啥哩?”
楊百順一方面還在慌神,另一方面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說話便有些結巴:
“不做啥。
”
小趙盯他看半天:
“既然不做啥,給你個差事你幹不幹?”
楊百順: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