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趙指着癱到地上的老詹:
“把老頭背到縣城,給你五十錢。
”
原來跟染坊和猴無關,楊百順才放下心來。
接着看地上的老詹,開始在心裡盤算。
一方面自己正不知幹啥,也無處可投;另一方面背一人到縣城,能掙五十錢,一個燒餅五個錢,五十錢能買十個燒餅,自己的包袱細軟,都落在了老蔣的染坊,正身無分文;何況三人同行,不擔心夜裡會碰上狼。
左右想過,覺得還劃算,于是點了點頭。
但等背起老詹,楊百順又覺得上了當。
老詹雖然快七十了,但他個頭高,一米九左右;個高,分量就重,一個老頭,竟快二百斤了。
楊百順背着他走了一裡路,通身就出了汗。
原來這五十錢也不是好掙的。
好在自己在老蔣家挑過大半年水,把肩膀練了出來,于是走三裡一歇,走三裡一歇,三人結伴往縣城趕。
有人背着不用走路,老詹漸漸又精神了。
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職業,便在楊百順背上與楊百順拉話:
“那誰,你叫個啥?”
楊百順:
“楊百順。
”
老詹:
“哪村的?”
楊百順:
“楊家莊。
”
老詹:
“好像見過你。
”
楊百順:
“我過去殺過豬,師傅叫老曾。
”
老詹恍然大悟:
“老曾我認識。
老曾呢?”
楊百順:
“我現在不殺豬了,學染布。
”
老詹也沒追究其中的原委,開始切入正題:
“曉得我嗎?”
楊百順:
“全縣人都曉得,你讓人信主。
”
老詹大感欣慰,幾十年的教沒有白傳。
又用手拍楊百順的肩:
“你想信主嗎?”
老詹這話問人問過千萬遍,千萬遍的回答都是:“不想。
”久而久之,老詹見人隻是這麼一問,往往不等别人回答,他已經提前自問自答:“你想信主嗎,不想吧?”但令老詹沒想到的是,楊百順脫口而出:
“想。
”
楊百順說完沒有什麼,老詹倒大吃一驚,好像不是他問楊百順,而是楊百順在問他。
他不禁反問:
“為啥?”
楊百順:
“我原來殺豬時,聽你說過,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前兩件事我不糊塗,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後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
”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
“主想引導衆生的,主要就是這個;前兩個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倒還在其次。
”
楊百順:
“我信了主,你能給我找個事由嗎?”
老詹這時才明白,兩人話說得一樣,意思不一樣,老詹愣在那裡:
“你不是在染坊嗎?為啥還找事由呢?”
楊百順繞過染坊,指了指身邊的小趙:
“我想像他一樣,信了主,每天騎車,賣蔥。
”
他一說這話,老詹還沒反應過來,小趙立馬急了。
小趙急并不是說楊百順要搶他的飯碗,而是他竟用信主,來哄騙老詹;用信主,來哄騙事由。
但他不說這個,指着楊百順的臉,冷笑一聲:
“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沒說;看他臉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殺了人,從哪兒逃出來的吧?”
楊百順争辯:
“你胡說,我沒跟人打架,也沒殺人,就是不想染布。
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
老詹趴在楊百順背上,“吭吭”着鼻子,從側面看了看楊百順的臉。
看後,覺得也不像殺人的痕迹。
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歲了,隻發展了八個信徒,近些年沒碰到一個合适的;現在路途中無意中遇到一個,雖然兩人話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麼幹脆,四十多年還屬少見。
就沖這一點,是個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
正是因為話同意不同,主才引導大家呢。
便有意把楊百順發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
但他說:
“咱先不說事由,你要信主,能讓我給你改個名字嗎?”
這倒是楊百順沒有想到的。
楊百順:
“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
“你姓楊,就叫楊摩西吧,這可是個好名字。
”
老詹想把楊百順的名字改成楊摩西,也是圖個吉利;想借這個名字,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樣,能把深淵中的延津人,帶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把天主教在延津發揚光大。
但楊百順沒覺得“楊摩西”這個名字好聽,但改了名字,或許就有了事由;找着事由就叫楊摩西,找不着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來;改不改的,不過一個名字,自己從來不叫,都是别人在叫;過去叫楊百順,倒百事不順,倒幹脆利落地說:
“改名我倒不怕,那個楊百順,我已經當夠了。
”
雖然兩人初衷不一樣,但楊百順這話,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離十。
老詹大為欣慰,“吭吭”着鼻子:
“阿門,就沖這句話,要割斷自己,你已經接近主了。
從現在起,你就叫楊摩西吧。
”
暮色中,小趙噘着嘴,老詹和楊摩西聊着天,三人一塊兒往縣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