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摩西信主之後,并沒有像小趙那樣騎腳踏車、賣蔥,另外去了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
這事由倒是牧師老詹給找的。
但破竹子不對楊摩西的心思。
不對心思不是楊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邊有小趙騎腳踏車賣蔥比着,這山望着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後,發現師傅老詹,和過去殺豬時見過的老詹,好像是兩個人。
過去他對做老詹的徒弟很羨慕,一個小趙,整天騎着腳踏車,師傅傳教,他可以賣蔥,覺得他們師徒關系松散,有些向往;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他們關系不是松散,而是太松散了,或者說,小趙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隻是老詹雇的一個腳力。
小趙既不信主,平時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時就是跟他爹賣蔥;老詹下鄉傳教時,自己騎不動腳踏車,才雇小趙騎車,騎一天車二百錢,一把一結,與小趙賣蔥的收入差不多,小趙才幫他騎車;老詹在村裡傳教時,小趙可以捎帶賣蔥;跟信不信主倒沒關系。
或許,正是因為他們關系松散,楊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騎車賣蔥,才有空子可鑽,才好頂小趙的窩子;但楊摩西新來乍到,不會騎腳踏車,無頂窩的本事,也就談不上頂窩了。
不會騎腳踏車可以學,當初小趙也不會騎腳踏車,騎腳踏車還是老詹教的。
但當初老詹六十來歲,還不算老,有這工夫,為教小趙騎車,整整花了一個月工夫,車被摔傷好幾處;現在七十歲了,光陰過一天少一天,急着傳教,手裡隻有這一輛腳踏車,就無空閑讓楊摩西學騎車,每天下鄉傳教,還得用小趙。
傳教是在白天,本來夜裡也可以學。
但這輛“菲利浦”腳踏車已騎了三十多年,小心騎着還常出毛病,讓人拿去學車,恐怕楊摩西還沒學會騎車,車早就成了一堆零件。
老詹首先就不贊成楊摩西學騎車。
楊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騎車,而是覺得一個外人整天來騎車,正經的徒弟反到外邊破竹子,弄得師不師徒不徒的,看着不像。
倒是小趙見楊摩西動騎車的心思,老詹找他騎車時,他還給老詹甩臉子:
“今兒就算了吧,腿疼。
你也找找别人。
”
老詹反要給小趙賠笑臉:
“看在主的分上,沒看今年秋季又遭災了嗎?”
當初楊摩西信主是和事由連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現在一切不像原來想的,楊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辭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
但事情雖然别扭,可離開老詹,再去找别的事由,一下又難了;到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還是老詹托了人情,費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進去的。
楊摩西在縣城兩眼一摸黑,一時又找不到别的出路,也隻好暫時邊信主,邊破竹子。
原來他還想着,信主就徹底信主,跟老詹就徹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入廟進庵一樣,每天念過經吃飯,不用再幹别的,圖個清閑;沒想到老詹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單靠一個喊喪或傳教,養不起一個徒弟。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縣長小韓拿去,改為學堂之後,縣政府一直沒還回來。
按說縣長小韓因為一個愛講話,飯碗被省長老費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解散了,教堂該物歸原主;但小韓走後,新來了一個縣長叫老史。
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長老費是同鄉。
小韓被撤之後,延津縣長由誰來當,本該由新鄉的專員老耿做主;但因為小韓是被省長老費撤的,遴選接替者,老耿就不敢自專,便請示了省長老費。
老費倒也舉賢不避親,就推薦了他的同鄉老史。
老史過去在老費身邊當科長。
老費撤小韓時嚴肅,推薦老史時也嚴肅。
正因為兩面都嚴肅,倒讓老耿佩服他,人家該當省長。
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後,與小韓大為不同,不愛講話,不辦學堂;性格與省長老費相像,一天說不了十句話。
雖然他自己不愛說話,卻喜歡聽别人說話,這是他和省長老費的區别。
但他不喜歡聽人在日子裡說,喜歡這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舞台的戲文裡說。
一台戲演下來兩三個鐘頭,兩三個鐘頭人“嗚裡哇啦”都在說;說不過瘾,還唱。
老史來延津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延津引進了一個戲班子。
過去延津人飯還吃不飽,聽的都是過路戲,自己養不起戲班子;或者戲班子在延津待着,養不活自己。
老史來了,由縣财政出錢,養了一個戲班子。
縣财政本也拮據,老史到任之後,見财政虧空,不聲不響,先在全縣的商号明察暗訪。
明察沒察出什麼,暗訪半個月,訪出三家商号,鹽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煙館老邝,或不法經營,或買空賣空,或偷漏稅金,老史二話沒說,将老焦、老沈和老邝下了大獄,三人家産充了公,縣财政一下由瘦子變成了胖子。
全縣百姓看到老史下車伊始,就懲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稱快。
延津的商風,也因此大為好轉。
老史接着便請大家看戲。
延津本屬河南,大家愛聽的戲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愛聽河南梆子。
大家以為他該聽閩劇,可他又不喜歡閩劇;還是他年輕時在蘇州上學堂時,偶爾喜歡上當地一個劇種叫“錫劇”,于是千裡迢迢,從江蘇引進來一個錫劇班子。
有了戲班子,就得有個劇場,老史便把過去的“延津新學”,改裝成一個戲院。
錫劇剛開始上演的時候,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