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國三十五歲時知道,自己遇到為難的事,世上有三個人指得上。
一個是馮文修,一個是杜青海,一個是陳奎一。
指得上不是說缺錢的時候可以找他們借錢,有事的時候可以找他們辦事;而是遇到想不開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個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們商量。
或沒有具體的事要說,心裡憂愁,可以找他們坐一會兒。
坐的時候,把憂愁說出來,心裡的包袱就卸下許多。
趕上憂愁并不具體,漫無邊際,想說也無處下嘴,幹脆什麼都不說,隻是坐一會兒,或說些别的,心裡也松快許多。
馮文修和牛愛國是同學。
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
牛愛國和馮文修本不該成為好朋友,因為牛愛國他爸跟馮文修他爸有過節,相互不說話。
牛愛國他爸叫牛書道,馮文修他爸叫馮世倫,兩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兩人常做伴到長治去拉煤。
拉煤不為做生意,為家裡過冬取暖。
從沁源到長治,來回三百四十五裡,要走四天。
牛書道個頭小,拉煤能拉兩千斤;馮世倫個頭大,能拉兩千五百斤。
山西西高東低,去時是空車,又是下坡路,兩人說說笑笑;回來是重載,一大半是上坡路,兩人隻顧埋頭拉車,顧不上說話。
但中午在路邊飯鋪打尖的時候,晚上住店的時候,兩人各要一碗熱羊湯,掏出自己的幹糧,掰碎泡上,也吃得滿頭大汗。
牛家愛蒸馍,馮家愛烙餅,有時兩人還換着吃。
兩人做着伴,又說得着,四天下來不覺得累。
牛書道大馮世倫兩歲。
每年一入冬,兩人在街上碰面,牛書道說:
“弟,今年咱還一塊兒拉煤。
”
馮世倫說:
“哥,别說今年,後年咱也一塊兒拉。
”
這年一入冬,兩人又一塊兒去長治拉煤。
去時和往年一樣,兩人說說笑笑。
回來時也一樣,兩人悶頭拉車不說話,中午打尖,晚上住店。
第三天起身的時候,天上刮起了大風。
風吹起黃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
幸虧是順風,兩人扯起被單子,綁在車上當帆,煤車倒一下輕爽許多。
沒風時一頓飯走五裡,現在能走十裡。
壞事倒變成了好事。
半下午的時候,離家還有八十裡,牛書道先起了雄心:
“弟,今晚就别住店了,打個黑兒,咱一口氣趕到家。
”
馮世倫身上也來了勁兒:
“聽哥的,趕回家再吃飯。
”
兩人吃了一陣幹糧,又接着上路。
趕到天黑,離家還有五十裡。
這時牛書道的煤車“咔嚓”一聲,車軸斷了。
車軸斷了,車就走不了了。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兩人隻好用木棍将牛書道的煤車支起來,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車,另一人到前邊鎮上買車軸。
牛書道:
“虧是兩人做伴,要是一個人,碰到劫道的,隻能把煤車給他了。
”
馮世倫:
“哥,餓了,我幹糧吃完了,你還有幹糧沒有?”
牛書道翻翻自己的馍袋:
“弟,我這也空了。
”
雖是初冬時節,夜裡也寒,這時風更大了。
好在兩人車上帶着被窩,兩人各抽了一支煙,躲在煤車後背風處,裹着被窩睡覺。
雞叫時候,馮世倫被凍醒了,起來撒尿,卻發現牛書道躲在自己煤車後,偷偷在啃一個饅頭,知道他還剩下這點兒幹糧,不願分給馮世倫吃。
馮世倫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氣,是你車軸斷了,我才陪着挨凍,剩的還有幹糧,為何不分給朋友吃?不是說挨不了這餓,而是朋友不能這麼做。
待牛書道睡下,馮世倫拉起自己的煤車,獨自走了。
牛書道一覺醒來,發現馮世倫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為幹糧的事,但也火了。
馮世倫問幹糧時,牛書道的馍袋确已空了;扯被窩睡覺時,又滾出一個饅頭,不知是何時落下的;這時反倒不好說自己還有幹糧,隻好半夜偷偷吃了。
因為一個饅頭,何至于把朋友一個人扔在半山腰上?因為一個饅頭,兩人從此成了仇人,見面相互不說話。
牛愛國的爸和馮文修的爸相互不說話,兩人也該不說話。
兩人雖是同班同學,十歲之前不說話。
十一歲那年,因為一個共同喜好,兩人都愛養兔,而兩人的爸雖然是仇人,但在好惡上有個共同點,皆不喜歡家裡養兔,因為一個養兔,牛愛國和馮文修走到了一起。
兩人在家皆養不得兔,共同在村後一座廢磚窯裡,養了兩隻小兔。
一隻公兔,一隻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
半年之後,下了一窩九隻雜毛兔。
每天放學後,兩人拔草,喂兔。
因兩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還得背着大家;兩人在學校還假裝不說話,放學後,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磚窯裡聚齊喂兔的時候,反倒顯得親密。
牛家愛蒸馍,有時也蒸包子,馮家愛烙餅,有時牛愛國給馮文修帶包子吃,馮文修給牛愛國帶蔥花餅吃。
這年八月初七傍晚,兩人各自拔了一筐草,來到廢磚窯,發現大小十一隻兔子,全被黃鼠狼給咬死了。
兔子或被黃鼠狼吃了,或被黃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
黃鼠狼能鑽進來,皆因馮文修昨晚堵窯洞口時,少堵了兩塊磚。
牛愛國當時說,堵嚴吧;馮文修說,沒事,給兔子透透氣。
牛愛國也沒埋怨馮文修,兩個人抱着頭哭了。
班上有個同學叫李克智,大舌頭,愛傳閑話。
李克智十一歲時,已長到一米七八。
個兒大力氣就大,班上無人敢跟他打架。
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挖煤。
李克智上學的時候,常戴一頂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