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又是氣閘,一踩刹車,“嚓”地一聲站住,紋絲不動。
老曹剛趕這車,自個兒先有些發憷;因老曹是長輩,小溫倒管他喊“叔”;小溫坐在車上老催:
“叔,快點兒!”
一年下來,老曹才習慣這快。
小溫又撺掇周家莊“桃花村”酒坊的經理小周,也買了一輛膠皮轱辘大車。
小周他爹,就是過去周家莊的東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
現在小溫看老曹出門打扮,背着幹糧,便問:
“叔,哪裡去?”
老曹:
“經理,去沁源縣聽戲。
”
接着将聽戲的事,一五一十對小溫說了。
又說:
“不為聽戲,為朋友一句話;一百多裡,讓人捎過來不容易。
”
小溫問:
“啥戲?”
老曹:
“上黨梆子。
”
小溫卻說: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
這幾天正悶得慌。
”
又說:
“不為聽戲,為路上散散心。
”
小溫要去,這去就不一樣了。
老曹一個人去沁源縣是徒步;小溫要去,老曹就趕上了三匹騾子拉的膠皮轱辘大車。
徒步到沁源縣,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膠皮轱辘大車,一路跑起來,牲口脖子裡的鈴铛“叮當”“叮當”,當天半下午,就進了沁源縣界。
路過集市時,小溫讓老曹停車,買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買了兩壇子酒;沒買“桃花村”的,買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還是比周家莊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
日頭還沒落,就到了牛家莊。
“溫記醋坊”的經理跟老曹一起來聽戲,既給老曹長了面子,也給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長了面子。
三匹漆黑的騾子拉的膠皮轱辘大車,“嚓”地一聲放氣,停在了老韓家門前,接着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韓大喜。
因老曹小溫提前一天到,老韓有些措手不及,但趕緊灑掃庭院,專門騰出一間屋子,搭上鋪,鋪上新鋪蓋,讓小溫住。
晚上,村裡張羅事的牛老道聽說襄垣縣“溫記醋坊”的經理來了,也過來看望。
因平日也吃“溫記”醋,見面施禮後,先誇溫家的醋。
小溫忙站起說:
“沒想到驚動了老人家。
一個賣醋的,當不起老人家擡舉。
”
牛老道:
“經理謙虛了,賣醋也分個大小。
”
牛老道又說起三天唱戲的安排。
說完,站起說:
“這裡是小村,沒經過事,有經理看穿的,不要笑話。
”
小溫趕緊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時候,也到襄垣縣去看一看。
襄垣的繞繞腔,也能聽。
”
老曹和小溫,便在老韓家住下,安心等着聽戲。
老韓又殺了幾隻雞,一條狗,款待小溫和老曹。
老韓一輩子話多,但見小溫不苟言笑,臉有些闆,也收斂許多。
說話看着小溫的臉色,該說說,不該說不說。
但還是比一般人話稠。
小溫一笑,倒也不大計較。
六月初七這天,牛家莊如期開戲。
十裡八村的人,都趕過來看,關帝廟前人山人海。
自從有了牛家莊,村裡沒這麼熱鬧過。
張羅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發燒咳嗽;但頭上勒條藍布,由晉發榮扶着,強撐着出來張羅。
老湯的戲班子一天唱兩場戲,上午一場,晚上一場,下午歇息。
頭一天唱的是《三關排宴》和《秦香蓮》,第二天準備唱《法門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準備唱《天波樓》和《鴛鴦恨》。
老曹本不喜歡聽戲,但老韓愛聽,小溫也聽,聽戲的時候,他坐在兩人身後,聽老韓給小溫講戲;聽到苦處,老韓沒怎麼樣,小溫倒掏出手絹拭眼睛;兩場戲聽下來,老曹也忽然開了竅,聽出些戲的味道。
戲裡說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麼戲裡說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聽戲,下午沒事,小溫先在屋裡打個盹,起來洗把臉,信步走出老韓家,到院後散心。
老韓家院後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漲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蕩蕩向東流着。
河邊長着兩三百株大柳樹,株株有腰口粗。
小溫散心時,老曹老韓也一塊兒跟着。
老韓悄悄對老曹說:
“你們這個小溫,倒沒有架子。
”
老曹:
“他遇事愛想,不愛說。
”
老韓:
“不是想不想的事,證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風似的。
”
老曹點頭。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
狗肉熱性大,再一喝酒,屋子裡顯得燥熱。
小溫扇着扇子,身上還出汗。
小溫突然想起什麼:
“叔,要不咱搬到院後河邊吃去?”
老韓:
“就怕在外頭招待客人,失了禮數。
”
小溫: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
”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後河邊柳樹下陰涼處。
河水在腳邊流着,涼蔭下,風一吹,身上馬上涼快許多。
一下又起了喝酒的興緻。
大家邊吃邊聊,聊了些戲,聊了些襄垣縣溫家莊的事,聊了些沁源縣牛家莊的事,這一聊,竟聊到日頭偏西。
血紅的晚霞,映到河水裡。
小溫趁着酒興,打量着牛家莊:
“真是個好地方。
”
老韓:
“經理說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