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
或喊:
“我跟人吵了一輩子架,我捏住半張嘴,也能說過你。
”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
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在火盆旁與牛愛國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轉圈跑。
跑乏了,不找牛愛國,鑽到曹青娥懷裡,勾着她脖子睡去。
那時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覺得把百慧交給曹青娥放心,沒想到曹青娥帶百慧時,身體正有病。
現在曹青娥寫“百慧”二字,牛愛國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寫“回家”的意思,原來是對百慧放心不下。
牛愛國:
“百慧由大嫂在家帶着,放心吧。
”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個意思。
牛愛國:
“是想讓她來嗎?”
曹青娥點點頭。
牛愛國:
“明天一早就把她接過來。
”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讓弟弟牛愛河,把百慧接到縣城醫院。
百慧來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
牛愛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别的去了。
待曹青娥醒來,見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愛國。
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來她叫百慧來,不是對百慧不放心,是想讓百慧替她說話。
曹青娥又比畫紙和筆,牛愛國拿來紙和筆,曹青娥的手有氣無力,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寫了一個“娘”,又寫了一個“死”,累出一頭汗。
牛愛國問百慧:
“知道你奶想說啥嗎?”
百慧搖搖頭。
曹青娥又開始着急,臉漲得通紅。
牛愛國以為曹青娥是說她自己要死了,忙說:
“病不重,能看好。
”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意思。
百慧突然說:
“是想讓我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曹青娥點點頭。
牛愛國問百慧:
“你奶在家都對你說啥了?”
百慧:
“說得多了,天天夜裡都說。
”
牛愛國這時才明白,自己去滄州之後,曹青娥開始跟百慧說話。
想來跟百慧說話,也是身邊無人說話,才對一個孩子說。
百慧:
“奶,是讓說你娘死的那一段嗎?”
曹青娥大大點頭,眼中湧出了淚。
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縣溫家莊趕大車的老曹的老婆。
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曹青娥跟牛愛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輩子不愛說話,為人和氣,曹青娥打小跟爹親;曹青娥出嫁之後,心裡有什麼話,仍跟爹說,不跟娘說。
但爹七十歲之後,變得唠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
老曹死時,曹青娥沒怎麼傷心;死後,也沒特别想他。
該想的,老曹生前後五年都用光了。
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輕時愛說話,在家裡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輩子架。
但老曹老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都無可無不可。
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
老太太個頭又高,拄根拐杖,彎着腰與人說話,顯得越發慈眉善目。
老曹死後,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看娘,兩個吵了半輩子架的人,開始相互說得着。
兩人說得着,就有說不完的話。
正因為過去說不着,現在更說得着。
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兩人每天說話都到半夜。
兩人什麼都說。
說老曹老婆做姑娘時的事,也說曹青娥現在孩子的事;說自家的事,也說别人家的事。
說的是什麼過後也忘了,記得的就是一個說。
說着說着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
“妮,咱再說點兒别的。
”
曹青娥:
“說點兒别的就說點兒别的。
”
或曹青娥:“娘,咱再說點兒别的。
”
老曹老婆:“說點兒别的就說點兒别的。
”
住夠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從襄垣縣溫家莊回沁源縣牛家莊,兩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飯,吃飯,拿上幹糧,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鎮上坐長途汽車。
兩人路上邊走邊說,或走一陣,幹脆坐在路邊說一陣;走一陣,又坐在路邊說一陣。
走着說着,到了鎮上汽車站,已是中午。
兩人吃過幹糧,又坐在汽車站槐樹下說。
來了一班車,曹青娥不上;又來了一班車,曹青娥還不上。
這時老曹老婆說:
“當初把你嫁到襄垣縣覺得遠,現在幸虧遠。
”
曹青娥:“為啥?”
老曹老婆:“因為遠,我才能送你。
”
又說:“知道見你不容易,才想起這麼多話。
”
直到最後一班長途汽車要發車了,曹青娥才上了車。
從車上往下看,空空蕩蕩的汽車站裡,就剩下娘一個人,拄着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