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在張着,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淚。
老曹老婆臨死前一個月,腿開始浮腫,一個月下不了床。
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陪娘住了一個月。
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邊,兩人一個月說的話,頂人一輩子說的話。
娘臨死前一天,兩人還說。
說着說着老曹老婆昏迷過去,曹青娥喊:
“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
老曹老婆又醒過來,兩人再說。
說着說着老曹老婆又昏迷過去,曹青娥又喊。
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來,對曹青娥說:
“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别再喊我了。
娘一個月走不動道,身子是太沉了。
剛才到了夢裡,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
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洗臉了,蹲這河邊洗把臉吧。
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床上。
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了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時候,曹青娥就沒有再喊娘。
百慧說完曹青娥給她講的這段事,并不解其意,看牛愛國。
牛愛國一開始也不解其意,看現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
曹青娥看牛愛國不解,又搖頭急了,臉漲得通紅,手哆嗦着拍拍病床,指指門外。
牛愛國突然明白了,說:“媽,咱不住院了,咱現在就回家。
”
曹青娥終于點點頭,但又急出一身汗。
牛愛國這時覺得他跟媽之間,沒有媽跟她媽之間心近。
比牛愛國與他媽心更遠的,是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
他們下午來到醫院病房,一聽說讓曹青娥出院回牛家莊,三人都急了。
牛愛江指着牛愛國:
“媽有病,你不讓治,你還是人嗎?”
牛愛香對曹青娥說:
“媽,你都病成這樣了,就别心疼我們了。
”
牛愛河指着牛愛國:“不能聽媽的,也不能聽你的。
”
曹青娥又急,急得臉漲得通紅。
牛愛國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一時也解釋不清。
解釋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釋,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裡拐彎的道理,一時無法說清楚。
他如何從媽不單是心疼他們,而是對他們的失望和無奈說起,又說到媽給百慧講的故事,百慧又給他講的故事,這些來龍去脈呢?曹青娥會說話的時候,她有話不跟他們說,跟牛愛國說;後來也不跟牛愛國說,跟百慧說;想來也是覺得跟他們說也白說,或不想說;現在牛愛國覺得自己說也白說,也不想說,就說:
“媽都不會說話了,咱就聽她一回吧。
”
又說:“有啥事,我擔着。
”
又說:“大不了是個死,算我殺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給鎮住了。
當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從縣城醫院拉回牛家莊。
回到牛家莊,曹青娥先是一陣興奮,後又昏迷過去。
待到醒來,已是第二天黎明。
這時不但嘴不會說話,躺在床上,四肢動起來也開始費勁。
牛愛國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裡。
但曹青娥醒來之後,眼睛似在尋找什麼;牛愛國突然又明白,她不僅想死在家裡,還想在家裡尋找什麼。
牛愛國以為她在找人,忙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将家裡正睡的人全喊起來。
牛愛江的老婆和孩子,牛愛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孫三代,十幾口子,圍在曹青娥床前。
牛愛國:
“媽,人都到齊了,你是要說啥嗎?”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會說話,也就是看看大家。
但曹青娥搖搖頭,意思不是要說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忙又拿過來紙和筆,但曹青娥的手,已無力握筆;想吃力地擡起胳膊,但也擡不起來;牛愛國扶住她的胳膊,順着她的勁兒走,她的手向床頭挨去,終于敲了敲床頭。
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
不但大家不明白,這回連百慧也不明白了。
曹青娥也是幹着急。
幹着急一陣,又昏迷過去。
昏迷一天,醒了過來,突然又能說話了。
大家見她能說話,都圍攏上來。
但她已顧不上和大家說話,先呼了一聲“天呀”,又喊了一聲“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聲中,突然斷了氣。
曹青娥死後,大家将她移到棺木裡,整理她的床鋪,發現她床鋪下邊,藏着一把手電。
百慧突然說:
“我知道俺奶為啥敲床了。
”
牛愛國:
“啥?”
百慧:
“她說過,她小時候怕黑,肯定想帶一把手電。
”
牛愛國也明白了,媽曹青娥臨走的時候,想帶走一把手電,路上好照亮;臨死時喊“爹”,或打着手電好找爹。
媽曹青娥養了四個兒女,最終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歲的百慧。
牛愛國趕緊買了